李杰带着39名战士，从重重包围中突围出来，向200米开外的那片深山老林跑去。后面追堵的排枪向他们射击着，子弹呼呼地在他们身边飞过。李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进那座大森林就好了！
　　 敌人的炮火已经把远近几个山头的树丛剥光了。一整天，红军五军团的战士们借着炮弹和飞机炸的弹坑作为抵御的工事，与四面包围的敌人做拼死的搏斗，他们团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39名将士。
　　 这是红军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战斗。五军团作为断后，掩护整个红军主力全部过了湘江，33师被卡在了湘江东岸。师长已牺牲，部队几乎全军阵亡，所有联络都已切断，周围起伏的山地成了淹没在血海中的孤岛。团长李杰接到最后的指令是：全力突围，于凤凰嘴一带渡江，追赶前行部队。如果不能渡江，就依据兴安以南山林发展游击战争。
　　 二百米的开阔地在他们的感觉中是那样的遥远，好似永远也跑不到尽头，因为在他们极度疲劳的人群中还有两名女战士，其中一位叫秀莲的是名孕妇。要不是看到她挺着的大肚子，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情况。秀莲怎么受得了这么疲命的奔跑？她的丈夫是一名发报员，一个月前牺牲在阵地上。丈夫牺牲后，师长本安排秀芝暂住进山林农户家中，待孩子生下后再追赶部队，可秀莲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说离生产日期早着，执意要随大部队前行。可是首长还是不同意她随队行动，并将入伍不久的年轻女战士方琼留下照顾她生孩子。天蒙蒙亮，队伍冒着细雨踏着泥泞的山路出发了，秀莲没得到信息留了下来，她俩就跟上了负责断后的团队，李杰只得暂时收留下俩人。
　　 李杰吩咐方琼照顾好秀莲。
　　 她俩紧跟突围出来的战士们，期望在离森林最后十几米的喘息中不至于心脏破裂，更不期望被子弹打中。方琼挽着秀莲跃过一条水沟时，突然，秀莲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秀莲姐，你怎么啦？”方琼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以为她崴脚了。
　　 “我肚子痛，快扶我到树林里去。”秀莲已是大汗淋漓，她知道自己早产了，其实孩子只有7个月。
　　 方琼搀扶着秀莲，两人艰难地进了那片森林。方琼在草丛中铺好一块塑料布，将旧床单绑在树枝上，算是个简易的帐篷做遮挡，产妇立即倒在塑料铺上……
　　 这时，敌人蜂拥般扑向了那片开阔地，端着刺刀和冲锋枪疯狂地扫射着。李杰指挥战士跳到水沟里，修筑工事是来不及了，只能依靠这条水沟作为屏障阻止敌人的进攻，以保护秀劳顺利产下孩子，那是烈士的后代。
　　 这时，两架意大利式的轰炸机背着滴血的夕阳向他们扑来，天空立刻布满了骇人的怪啸声。几乎同时，附近的山头拔地起了几团烟火，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团长，怎么办？我们已经到了森林了！”一位年轻的战士焦急地问。
　　 “去，看看孩子什么时候生下来。”李杰命令一名战士，那战士极速奔向森林。
　　 天边很红，晚霞把山峦和森林映衬成黛色的剪影，敌人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开阔地被呼啸的子弹疯狂地打出一片土花。李杰知道，这时只要他们钻进森林里，敌人是追不到他们的，飞机也扫射不到他们，森林就在他们背后，那是一道生与死的屏障。但是他不能，秀莲正在生产，都说妇女生孩子是脚踏鬼门关，他们要挡住敌人让孩子顺利生下来，哪怕是付出任何的代价！
　　 李杰心头燃烧着一股怒火，他感到硝烟裹着尘沙从浓密的树叶间洒到他肩上、头上，他端起驳壳枪站在一块凸起的土堆上向着开阔地猛烈地扫射着，敌人的子弹暂时压下去了。这时，他看到去问信的战士直奔出了林子，举着驳壳枪向天空射击着。蓦地，他又猝然地栽倒下去了，李杰急奔上前正要抱起战士时，那战士却从血泊中爬起来，断断续继地说：“孩子，还没……没生下来……。”战士刚站立起来，又被子弹打中了，他手捂着胸口，痉挛不止。李杰伸手正要接住他，又一颗子弹呼啸而至，战士猛地扑倒在他身上，背上又中了几发子弹，战士“咕咚”一声翻倒在地，整个身子紧缩成一团，那已经破成网状的灰色军衣立即浸满了血迹。李杰刚要抱住他，没想到战士忽然从血泊中跃立而起，滴血的脸上双眼突凸，说道：“团长，孩子难产……”战士没来得及说完，身子奋然向上一挺，又猛地向后仰倒下去，气绝身亡，麻质的草鞋上沾满鲜血浸泡的黑色泥桨……
　　 “小卢”李杰大喊一声，端起冲锋枪，跃过泥沟，向几十米开外的敌人俯冲下去。
　　 “团长——”十几位战士也跟着冲了下去。
　　 “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才能撤退！”
　　 “为了千千万万孩子的平安，冲啊！”30多名将士举起大刀，端着刺刀冲向敌群，和前方的敌人几乎打成了一团火球。大树在硝烟烈火中坍塌，飞迸的泥石带着弹片，以同样的杀伤力散落在敌群中，传来一阵疯狂的令人心惊胆颤的惨叫声。后面的敌人见状，掉头逃窜，留下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
　　 天色已近黄昏，淡蓝色的暮霭饱含着血腥味的硝烟笼罩着山野，绵绵起伏的紫色山峦在苍烟残阳中飘浮着一抹云霞，远方的枪炮声使大地微微颤栗，一切喧嚣和嘈杂都渐渐隐去，山野静谧下来。李杰命令战士们暂时隐蔽到森林里，抓紧时间充食，作短暂的休息，准备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简易的帐篷内，秀莲满脸是汗水，她紧咬着牙关，双手死命抓住头上的树干，几欲死去活来。方琼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又帮不上忙，急得团团转。
　　 “烧火，烧……开……水……。”秀莲忍着痛，断断续续交待着方琼，并安慰她不用着急。她觉得自己要想法子快些把孩子生下来。
　　 方琼从油纸包里取出一盒火柴，抱来一堆枯树枝条，又急忙拿起军用水壶从近处的山溪里灌了一壶水，水一会就烧开了。这时听见团长在帐篷外问：“小方，孩子生下来没有？”
　　 “还没有，团长。”方琼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方，别着急，听老人讲，瓜熟蒂落，到时候了自然就生下来了。这是烈士遗留下来的骨肉，孩子的爸爸为革命牺牲了，我们一定要保证母子平安！”
　　 “团长，放心吧！”方琼已满脸是泪水，哽咽着。
　　 李杰转身来到丛林深处，见战士们都抱着枪支相拥着入睡了。他们太累了，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明天的战斗也许更残酷。
　　 李杰悄悄走出林子隐蔽在一棵大树下。夕阳将千山万岭照得一片通红，一只苍鹰在山崖边矫健地盘旋着，这是一座多么辽阔、雄壮、气象宏伟、万仞摩天的大森林啊！将士们只需钻进茫茫丛林就安全了。可是，他不能敝下她们。李杰的心是苦涩的、悲壮的。残阳如血，照耀着眼前这片鲜血和泥砂凝固在一起的褐紫色土地，遍布是支离破碎的肢体和横躺竖卧的残缺尸体。他举起望远镜四面看去，仿佛进入了一个险恶的梦境。巡视尸体狼藉的战地是需要勇气的。
　　 山林的帐篷里，产妇正在痛苦地呻吟着，一阵阵袭来的剧烈疼痛使她几乎晕眩过去。天就要亮了，经过了一夜的痛苦折腾，她的精力差不多已耗尽。作为老兵，她清楚地知道，天亮敌人又要进攻了，得赶快把孩子生下来。
　　 果然，开刚蒙蒙亮，敌人又开始进攻，敌人不愿再近攻，代之以炮轰。
　　 “注意隐蔽！”李杰听到第一批炮弹的丝丝声。他语音刚落，炮弹在近处爆炸了，像骤然卷起的狂风横扫着山林，大地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弹片、砂石、带血的肢体，燃着火苗的树枝，冒着浓烟的血衣，折断的枪支……汇成死亡的旋风，腾空迸射，死神与生命在搏斗中翻滚。
　　 “团长，咱们撤吧！”团部的侦察团长，一个十分机警的小伙子丢掉了打光子弹的驳壳枪，满身带血从弹抗里钻出来，塌陷的眼窝在蓬乱的长发下像个骷髅，30米外的团长竟认不出他了。侦察团长提着马刀，嗓子嘶哑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又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在孩子没有生出来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撤退。”李杰大吼一声，他一眼未眠，双眼也布满了血丝。团长大声命令身边的一名战士去看看孩子生下来没有，还要多长时间。
　　 帐篷内，正在进行一场生与死的搏斗。秀莲披散着头发一跃坐了起来，瞪着血红的双眼，吩咐方琼把孩子拉出来，她知道，每一秒钟都是生与死的较量，都是将士们的鲜血换来的。
　　 方琼六神无主，她们从昨天下午折腾到现在，水烧开又冷了，冷了再烧。此时，小姑娘也只有听从秀莲的吩咐了。她从挂包里取出一瓶典酒倒在手掌心上，搓了搓，然后掀开秀莲的衣服把手伸了进去。
　　 “秀莲姐，摸着孩子的小脚了！”方琼高兴得像个孩子。
　　 “拉呀，快……拉……”秀莲已满眼是泪，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方琼急得满脸不知是汗水还中泪水，她抓住孩子的小脚下意识地一拽，孩子竟拉出来了。已近晕迷的秀莲只感到身子一轻，似卸下了千斤重担，意识也清醒了，但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感到不对头，强挣扎着坐起，看到方琼双手托着一个带血的婴儿，却被脐带缠劲。
　　 “快，拿剪刀剪断脐带。”
　　 “秀莲组，没剪刀，怎么办啊！”方琼急得要哭了。
　　 “快把孩子给我。”
　　 秀莲接过婴儿，俯下身去“咯嘣”一声，咬断了婴儿颈上的脐带。她把婴儿交给方琼，拉过衣被盖上，便一下子仰躺下去，已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孩子生下来没？”正在这时方琼又听到了团长的声音。
　　 “团长，生下了，是个女孩呢。可是，可是她怎么不哭呢？”
　　 “让我进来看看。”话音刚落，李杰走进了帐篷，他一把夺过婴儿在嘴里抠了几下，然后一只手倒提着婴儿的双脚，一只手猛地在婴儿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十分响亮。响亮的声音惊醒了昏睡中的母亲，李杰将婴儿交给秀莲说：
　　 “秀莲，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又交待方琼用盐水给孩子洗洗口，然后转身走出帐篷。秀莲把孩子拥去自己的怀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落在孩子的脸上……
　　 李杰迅速走了出来，他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可是，眼前的那片开阔地的情景使他惊呆了：褐色的土地在鲜血的浸润下瑟瑟发抖，血迹斑斑的肮脏绷带挂在树枝上飘拂着，布满马匹和人体残骸的多处弹坑中在冒着黑烟。焦糊、血腥和辛辣的气味直刺他的鼻腔，阵地如死一般的寂静。这时，他看一个弹坑里有两个战士半埋在那里，当他们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两张可怕的脸，鲜血和尘土从他们的鼻子里、耳朵里流出。他认出，这是骑兵连的两名战士。
　　 “团长！”两位战士几乎要哭了。
　　 “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去探望秀莲时，这里还是战斗的阵地，虽只剩下十几个将士了，可是敌人也不敢冒然进攻，双方是疆持的局面。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感到深深的内疚。他带着两名战士进了森林。
　　 一个团仅剩下五个人和一个新生婴儿。
　　 可是茫茫森林，没有地图，找不到座标，他们只能像野人一样生活着。过了几天，发现有国民党的地方部队常进山清剿。他们几个衣衫褴褛，面目肮脏，如同逃犯一样。李杰决定等秀莲产后身体稍有恢复即出森林去追赶大部队。他们白天采些野果野菜树皮充肌，把唯一的一点干粮留给秀莲。黄昏或天刚拂晓，趁着敌方还没打扫战场，他们去战地背回战友们残缺遗体进行掩埋。他们的心情是庄严的、神圣的，也是苍茫的、苦涩的。没有棺木、仪式、美酒，没有香烛、祭品、纸钱，只有一抔黄土掩埋了英烈！34名将士本是可以撤离阵地而生还的，可是为了祖国千千万万的新生婴儿，为了英烈的后代，为了托起一轮新升的朝阳，他们选择了阵地，选择了战斗，选择了献身！
　　 面对着战友的新坟冢，他们泣不成声，秀莲和方琼已哭成了泪人。
　　 “团长，给孩子取个名字吧。”秀莲哽咽着说。
　　 “名字？就叫森林之花吧。”团长略一沉吟，脱口说道。
　　 “森林之花？这名字好！”战友们表示同意。
　　 襁褓里的森林之花忽然睁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衣衫褴褛的几位长辈，看着这新奇陌生而又神秘的人间！茫茫森林里，一行五人，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向着大山深处走去。
　　 大山深处是山谷，峰峦陡立，峥嵘险峻，仰首只见一线弯曲的蓝天，偶尔一只雄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