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好多小孩子都喊他带犊子。带犊子，不是他的名，也不是他的外号，而是他的来历和身份——他是他妈改嫁带过来的。据说，他原本姓王，行五，叫王五，但上边死了三个。满月时，他妈问他生父，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啊，生父挺不耐烦，说：“真烦，小名五子，大名王五。捂住，别再扔烂人岗了，也省得忘了你生了几个！”
　　 捂是捂住了，但在他一周的时候，生父离他而去了，或者说，生父把他妈休了。生父是个有工作的人，在唐山市的一个工厂上班，当上了一个小头头，遇到了新欢，把王五的哥哥带去市里，租了房子，把他和他妈扔在了家里——一个距离市里50华里的小村子。正是1960年大饥荒的时候，孤儿寡母，怎么生存？经人介绍，在他不满两岁的时候，他妈带他改嫁，来到了赵家庄。
　　 赵家庄，就是我们村，是个古老的村庄，赵家是大户。据赵氏宗谱载，明朝万历年间，山东枣林庄一个叫赵贵的汉子，独自闯关东路过此地，看到这里土地富庶，一马平川，干脆挖坑建房，埋锅造饭，落户这里。娶妻郭氏，生赵贵、赵仓二子，二子又分别娶妻王氏李氏，从此繁衍生息，薪火相传，截至2020年，已传至第20世，赵氏人口达2000多人，光赵家村就有1500多人。这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赵氏文化，明清民国抗战，直至今朝，几十茬村官，无一不是来自赵氏家族，村里的婚丧嫁娶、建房修路、耕作凉晒、穿衣吃饭等大事小情，都是赵氏家族主导，久而久之，自觉不自觉了生成了排他文化，欺生文化。晚清以后的百十多年里，虽有吕、李、刘、姜、柳、邵等姓氏陆续入户赵家庄，但占比不足20%，远远形不成气候，始终进入不了赵家庄的主流社会。凡是赵姓之外的，村里人都称之为外姓（或外乡）人，旁系，有后娘生养的味道。我们村，距唐山不足20华里，东南3华里，是个飞机场，军事训练用，是日本人在二战期间建的。
　　 带犊子，就把两个不利因素占全了。一是，寡妇改嫁带来的“犊子”，来路不清，肯定有故事，容易引起非议，在赵家庄历来处于被边缘之列；二是，继父姓吕，叫吕开文，是外姓人。尽管继父给他改名吕耀强，报有避免闲话、改变门风、回避带犊、扭转被动处境的美好期望。但几千年小农经济形成的劣根陋习和几百年赵氏家族形成的排外性，有极大的惯性，是不会拐弯的。“带犊”再加“外姓”，先天二等公民。他来的时候，还不记事，启蒙教育，就是不公平，是被取笑，是遭冷眼，受到了不少戏弄，遭遇了不少委屈。
　　 他先是被好多小孩子喊作带犊子，他妈抱着他下地看庄稼或去小卖部买盐，后边早跟上一帮小孩子，你一句他一句地喊：“带犊子——带犊子！”耀强尚小，听不懂什么意思，但看到妈妈气得回过头，瞪他们，骂他们，也感觉不是好话，吓得往他妈怀里钻。孩子们看到有了效果，干脆声音更大，并且一齐喊了起来：“小——带——犊——子！”妈妈也只好快走几步，甩开他们。以后大了一点，他通过别人的嘀咕、议论，就明白了，别的孩子爸妈都是亲的，他不是亲爸，他是他妈改嫁带过来的小崽子，他的亲生父亲不地道，不知在何处，要不他妈有问题。这就让他又生气又憋气又害怕又无可奈何。他还注意到，在喊他带犊子的群孩中，有个大一点的家伙，个子稍高，喊得最凶，叫得最勤，好像是这群小孩子们的头儿。他小名叫二蛋子，是他家的邻居，在东院，他的爸爸是生产队长，当得挺硬，社员们都怕他，二蛋子狗仗人势。还有一个，是他家的西院邻居，叫锁头，是那群孩子中最小的，但嗓门特亮，前后跑着喊，二蛋子挺喜欢他。他的爸爸在开滦煤矿上班，家庭条件好。据说，他的上边死了两个，一哥一姐，才给他起名锁头，果然锁住没死，父母溺爱地厉害，含在嘴中怕化。风言风语中，他的妈妈和村里的两个光棍汉相好，他爸下班回家，他妈炒菜，四个人一块喝酒。当然二蛋子和锁头都姓赵。
　　 从本质上说，带犊子一词，没有更多更深的恶意，不就是寡妇妈妈带个小孩又找了个主儿，为了生存，给孩子找了个继父么？但陋习的力量就是大，这样的事，一经做成，寡妇本身就有低人一等的自卑，小孩子也有寄人篱下之的心里障碍，局外人，就更不怕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多，总是由此联想出好多故事，给这个寡妇孩子安装上，让他们不舒服。听到带犊子，耀强更多的时候是忍、躲，但有一次，他反唇相讥了，就是初一那年，课间休息时，锁头把他的钢笔弄到地下摔坏了笔尖，他和锁头理论，锁头出言不逊：“你个带犊子，甭和我叫正！”耀强太委屈了，一时冲动，说：“那也比你妈搞破鞋强！”现场同学挺多，锁头挂不住脸，撒腿就跑了。
　　 其实，护犊子，瘪犊子，在赵家庄倒是总有人使用，有的家长溺爱孩子，生怕自己的孩子吃亏，被村人称护犊子；对那些喜欢恶作剧、经常淘气的孩子，大人们则嗔骂为瘪犊子。但“带犊子”在这个村的重新启用，是因为吕耀强的到来。好像，这是专属于他的称呼，是让他耳根子发热、心里发堵的称呼。他不愿和哪个小朋友一块玩耍。他尽可能不出去，有时偷偷抽泣一阵子。他似乎成熟得早，在七八岁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称呼，是把他的不幸当作耻辱，撕裂开给人看，把他的软肋剥离干净，凉晒在大街上让人欣赏。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他对“带犊子”的称谓，就越来越深恶痛绝，简直如豺狼虎豹，他像躲避如瘟疫一般，躲避这个称呼。他痛恨他的生父，他可怜他的母亲，他厌恶二蛋子锁头之流。这养成了他同情弱者的习性，对村里同是外姓人的其他孩子，显得要好，对家里有困难的孩子，他想办法帮助。这一点，他的继父了特别支持他。他的继父吕开文，人性挺好，老实厚道能干，但窝囊软弱，凡事拿不起来，对门邻居的都不待见他，拿他的土儿，他也习以为常，不在意什么。这也是他说不上黄花闺女，只能说个寡妇的主要原因。这也注定了他家有时被人揩油水、占便宜的命运。
　　 他的学习肯定受到了影响，初中毕业后，也没被推荐上高中，就成了一个小社员，每天由二蛋子的爸爸安排他下地干活，早晚时间，就跟着他继父，在自留地和院子，种些蔬菜旱烟，用不了，偷偷赶集上店售卖一些，换点零钱。不声不响地过着庄稼日子。但外姓和带犊的特殊背景，注定他家不会岁月静好，享受诗和远方。
　　 他的两个邻居，就不是省油的灯，早就在他家的宅院和他家宅院内的那棵枣树上做文章。他家是个老宅子，有12米宽，近100米长，中间三间老式平房，南北通，是个规则的长方形宅院。东西邻居都往中间挤他们，垒墙加篱笆（我们那称寨子）时，一点点地向他家这边吞食。到了吕开文这辈，宅子早成了个枣核钉的形状，中间宽，两头尖。耀强大了，娶妻生子了，也还是这样。侵占他家宅院最多的，是二蛋子家。二蛋子想了一个隐秘的小招术，他在前一年春天，悄悄栽植两三棵小树，这几颗小树稍稍往吕家这边靠点，有大拇指宽的样子，第二年换寨子时，他就把这几棵小树夹在寨子里，显然，这大拇指宽的窄窄一条，就成了他家的了。你要问时，他有两个理由：这本来是我家的地方我家的树，把它夹到寨子里，天经地义；寨子借上树的劲儿，抗风抗雨雪，不容易倒啊，分什么谁家的地？凡正是一条寨子隔两家。让你无言以对。可恶地是，东院也效仿，也一点点地吞食。吕家爷两个，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弄得明明白白，但就是不说。吕开文和耀强说，既在矮檐下，怎肯不低头？都欺生啊，谁让咱们是外姓人呐。只要咱们北院那棵在枣树不死，咱们的风水就有，日子就差不样。
　　 枣树，更是被吞食的一个标的。他家北院西侧，有棵大枣树，据说已有五六十年的树龄了，树干一个大人抱不过来，树冠，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枣长得大，特别像奶牛的乳头，所以叫牛妈妈（也有叫羊妈妈）枣，每年一到秋后，红的青的半红半青的，挂满了树冠，一嘟噜一串儿的，像千百个小灯笼一样。每年，光这棵枣树，就能卖上几十元。二蛋子他们小的时候，每年枣子熟了，开文就打发耀强端着小簸箕，给二蛋子、锁头等，一家送去几斤。但他们照样偷吃，用棍子打，用石块砸，破坏性地，树枝树叶和枣一块往下掉。树越长越大，树冠就从寨子上边，渐次伸展到西院的领空，枣子就在他家的上空悬挂着。这时二蛋子也长大了（已于5年前结婚生子），就把耀强招呼到他家院子，指着枣树说：“耀强，你看到了吧，树根长在你家，枣子却长在我家一部分，遮阴影响我家种菜不说，还有好多杨喇子，蜇得我儿子整天叫唤。你和你后爸商量一下，怎么补偿吧！”
　　 耀强搓着手说：“我爸说了，听你的。”他临来时，和继父商量过。
　　 二蛋子说：“也算痛快，公说公道，寨子上边的枣归我家，按估价每年50斤算可以吧。”
　　 耀强说：“好好，熟了你就打枣吧！”心里盘算着，遇大年，这棵树，可收一百四五十斤，小年，也能收百十上下斤。
　　 截止1976年地震，二蛋子收了足有十年。每年，收完枣，他就给锁头家送去几斤。也正好是地震这年，一切事情都出现了变化，天翻地覆地变化。
　　 我们村，处于地震中心边沿，笔者本人就是一个地震落，幸运儿，惨状历历在目。耀强家，有幸没有一人伤亡。两边的院墙全倒了，废墟连成一片，东院西院，完全分不清界限了。首先听到锁头呼救，开文、耀强爷两个小跑过去。锁头爸爸夜班未归，生死不明，三间砖石结构的房子全部倒塌，他妈被东屋窗碹砸中脑袋，扒出来一摸，体温尚有，翻开眼帘，瞳孔已大，手触鼻孔，已然断气。耀强和锁头一块哭着，找块炕席和被子，将尸体裹起来，放在废墟上边，等待统一掩埋。接着，伴着阵阵余震和轰隆隆房屋继续倒塌的声音，传来西院二蛋子一家的哭泣声。耀强爷俩又奔向西院。三间平房，东屋和堂屋倒塌，西屋前面房檐从窗台上向外倒去，西房山和北墙没倒，房顶悬着，晃着，似有随时坠下来的趋势。二蛋子爸爸，摊坐在南院厢房的废墟上，二蛋子扶着他爸，安慰着。他妈妈、媳妇、儿子也都在旁边，哭着。地震刚发生时，他家的房子没倒，大人们跑了出来，但他的小儿没醒，还睡在西屋炕上，二蛋子爸爸就顶着余震跑回屋子，抱起孙子往外跑，但年岁毕竟大了，腿脚笨拙，左脚掉进炉坑里，炉坑挺深，拔腿时，一着急，小腿的骨头折了，被二蛋子拽过来摊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余震袭来，房子全倒了。耀强二话没说，跑去找来赤脚医生。又跑到别处救人了。
　　 哭声一片。在酷热难当、烟尘滚滚、细雨霏霏中，耀强不断向有哭声的地方奔去。他加入了村里抢救死伤者的人流。他的手，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
　　 很快，初步统计数字出来了，全村50%的房屋坍塌，死亡70多人，受伤200多人，十个生产队，骡马驴牛猪羊被砸死100多头（只）。
　　 解放军和全国各地的救援人员陆续开进唐山，村东南那座机场全面开放，三叉戟飞机起飞降落，往全国各地运送伤员，空降救援衣物食品，机场的好多军用品，也在统一安排下向周边百姓发放。
　　 第三天，耀强帮着二蛋子，将二蛋子的父亲送去机场，搭上飞机，又目送着那架银色的三叉戟飞机，满载着唐山的伤员，飞上祖国的蓝天。更幸运的是，这天，部队将一部分军用物资，发给灾民，耀强排队，领到了一顶帐棚。这成了稀罕物，救了大急。房子倒塌的，没了住处；房子没倒的，余震频频，也没人敢到房子里去住；正是惊恐慌乱之中，还没来得及建设简易房。全村老少，一家一家的，用几根木棍支起油毡或塑料布，搭成一个简易棚子，蜷缩在里边，或干脆窝在大树下边。耀强领到的是标准的绿色军用帐棚，可容30人。这需要一块不小的地方，他争取继父的同意，在那棵大枣树的后边，毁掉自家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平好砸实，支上帐棚。他和二蛋子核计，他们两家，锁头家，对门两家，再加上本街的几位老人，挤满30人，一块住进帐棚，由他们几个年轻人组成志愿队，统一照顾。他们收拾、集中起散落四方的油盐酱醋、衣帽被褥，做着伙饭。相互安慰，相互关照，成了他们唯一的处世哲学；不分你我，共享衣食，成了他们唯一的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