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上一周开始接受放疗的，在大连医科大附属一院，联合路二部正门，过了一条车流拥挤的马路，左边是旅店，医用器械店等等。右边是餐饮业，拉面馆。当初，和父亲的主治医生确定，父亲的下一步治疗方案，进行放疗控制父亲的病情后。我和这家旅店的李老板经过协商，入住一个月，有洗手间，空调的房子，两个人一宿八十。双方都同意了，一是，父亲每天去医院放射科近，二是，父亲喜欢吃面，那家拉面馆的面，的确不错。就这么办理完放疗的相关手续，我们在旅店108房间住下。放疗的副作用也不小，医生建议，父亲每天吃点大虾，茧蛹，鹌鹑蛋。补蛋白和血红素，那天带父亲进了玉华市场，父亲看到水果摊上，黄澄澄，红彤彤的南果梨，说，来点南果梨，我想吃。我扫了一眼价格，六元一斤。比我所在的小城高三元，父亲爱吃，就是天上龙肉，也得想办法买来。我毫不犹豫选了八个南果梨，父亲乐颠颠地拎着，回到旅店。我洗了三个南果梨，父亲坐在椅子上，一顿吃了两个，还意犹未尽，吧唧吧唧嘴。对于南果梨，我很有印象。
　　 老家院墙外有一棵南果梨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站在大地上，不卑不亢，不言不语。风雨雷电，春夏秋冬，走过快一个世纪了。枝干斑驳，仿佛一个人额头堆积的皱纹。南果梨住在我家，白昼黑夜，斗转星移地守着我们的老房子，老院子，老石头墙。从祖父年少时开始，一直陪伴到至今。父亲的头上，落了一场又一场雪。玉米收了一茬又一茬，世间的沧海桑田，人走了一拨，又一拨。那些沉睡在山谷，高坡上的人。没有活过一棵树，树眼睁睁看着村子里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一个一个远去，一个一个睡在另一所屋子。树咬咬牙，将身体晃了晃，晃出一树的疼痛，晃出一生的痴缠与梦。树时常沉默着，每一个脉络，叶片存着沉甸甸的远方和诗情。风平浪静了，开一朵，五朵，一树的繁花。向人间来一次真诚的告白，花落了，结一个一个梨，对此生，对珍惜它的人，风雨，阳光，雨露，星辰大海，来一场俗世里的爱情。
　　 我认识的这棵南果梨树，它活在父亲，母亲的手掌心。树上住着两家喜鹊，喜鹊们彼此相安无事。早晨的时候，喜鹊立在枝头，练练嗓，唱唱歌。喜鹊的歌，很清澈，透明。喜鹊和南果梨树是邻居，紧紧挨着。在很大程度上，喜鹊该感谢南果梨树，提供了筑巢的条件。在村庄的高处，谁也不能打扰。不过，年少的我，曾经用细长的竹竿，攀上树顶，拆过喜鹊的家。许许多多根枯树枝，横横竖竖，交叉形成一个巢，里面垫着一层草，鸟的世界，我不懂。如此一个简单的巢，喜鹊一住就是一辈子。要是没有人驱逐，喜鹊们不会轻易迁移。不像人类，要换好几座房子。我坐在高高的南果梨树上，和喜鹊短距离对视，它警惕的盯着我，我伸出竹竿时，喜鹊惊飞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侵犯了喜鹊，伤害喜鹊。我把喜鹊的巢用竹竿一下一下，捅掉，枯枝纷纷凋零。父亲从大田回来，呵斥我，快下来，喜鹊是好邻居，你动它干什么！我吓得赶紧溜到地上，一些快熟了的南果梨，也被提前离开大树。我弯腰捡起几个南果梨，撒腿就跑。
　　 喜鹊很久没来了，梨树异常的宁静，坐在枝头的南果梨，异乎寻常的淡泊，好像这凡尘的一切，与它无关。南果梨，你走与不走，来与不来，波澜不惊。父亲每天来梨树下，走一走，摸一摸梨树，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一个梨落了，村庄的身子震颤了一下。梨掉落的姿势，很像一颗流星陨落，沉着，冷静，大义凛然。悲壮的去，华丽的生。不必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即便凋零，也心静止水。一个南果梨，生也萧何，死也萧何。人走时，唢呐吹吹打打送一程，梨一旦落地，寂静无声。不被想起，总是被遗忘。需要时，拿来。不用时，梨还是梨，明处暗处激不起任何涟漪。
　　 我家的南果梨树，活了这么多年，浑身沧桑，出了见证一座村庄的起起伏伏，也是我们几代人的陪伴。我读书那些年，南果梨上市后，父亲不用蹲集口，屯子里和邻村的人前来购买，它皮薄肉细腻，刚摘下来，口感脆酸。南果梨放在柜橱里，捂几天。软烂汁多，非常解渴。南果梨鼎盛时期，秋后产二三百斤呢！人们一哄而上，抢购一空。父亲留一部分，存储起来，待村庄下了几场雪，寒风呼啸，在屋外的一口闲缸里，冻一筐南果梨，想吃，放盆内用冷水化冻。这时候的南果梨，皮有些黑，肉白玉似的，十分耐吃。杀年猪后，日子丰腴了，吃一两个南果梨，解腻，开胃。
　　 祖父弥留之际，嘱咐父亲好好看护南果梨树，这棵树有祖父的影子，有父亲的影子，也有我和弟弟的影子。那上面的纹路，都是岁月的刻画，积淀。现在，南果梨树老了，结的果子干干巴巴，不水灵。风一摇，就噼里啪啦落。留在上面的早早枯萎了，没几个能吃的。父亲也不管了，任其自生自灭。出走的喜鹊又回来了，在树冠重新筑巢。梨树老了，父亲也老了。老了的父亲和梨树，常常在清晨或者黄昏，相偎相依，搬把椅子，坐在树底，听村子鸡鸣狗吠，马车，三轮车，轿车从门口经过。父亲不说话，梨树不说话。彼此在同一个世界，缘生缘灭，坐成光阴里的一尊佛。
　　 我在超市，商场的水果柜台，再也找不到正宗的，长得像我家梨树上的南果梨了。它们皮肤和颜色倒是与老家的南果梨相近，味道却远不及老家的南果梨。在一个游子的心中，所有离开村庄那片土地，被移植在他乡的人事物，皆是赝品，我也是。这让我明白父亲为什么对柜台上摆着的南果梨，一见倾心，那个南果梨，无论是长相，气质，抑或味道，均是父亲与我极其熟悉的，老家南果梨才有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