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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裸身的爱人(散文)


作者:王芳 童生,546.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40发表时间:2023-10-13 12:15:08

一个世界正在消失/你太窄/狭小的街道/在阴影里已太宽/你只有一只狗/一个寂寞的孩子/你藏起你最大的镜子/你赤裸的爱人
   ——查尔斯·西米克
  
   一
   夜幕重重垂下时,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城市里展示它深沉的妩媚——窗内的器物、窗边的人脸,与窗外高楼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相互穿插、映衬、重叠,亦真亦幻。
   焚香,烧茶,听琴,看书,像世人眼里一个真正参透生活本质、然后回归自我、大气从容的女子一样,我坐在窗边,安静地度过一个人的时光,仿佛岁月从未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过,而我的心也理所当然地淡然静好无悲无喜。
   但一转头,我就被玻璃上的这幅图景迷住了。我看到自己眼睛里的光点,那是从一幢高楼里的一扇窗中传来的,也许此刻,我这扇窗里的光,也映到了那窗内人的眼里?她是否也如我一般,正努力地压制某种意绪,等待着归人?镜头往城市的中心一层一层地推过去,琴声远了,崖柏的香味散了,我要的宁静像被堵在上游的水突然开了闸,“哗”——一声倾泻下来,散作点点飞霰,无影无踪。那些通过茶与书分散了的注意力,那万家灯火烟尘缭绕悲欢离合的人间,重又来缠绕我。
   我竖着耳朵希望听到门的响声,但在喧嚣的夜色里,那张打开外部世界的门一直如太古般寂静。除非夜再深一点,更深一点,深到人们睡意深沉,或者所有的门都关上,只有这一扇门为他敞开。这时,他才会挟带着一股酒气,把手指的指腹放在指纹器上,“嘀嘀”,一个机器女声轻柔地说“已开锁”,门“吱”的一声,开了。他面色红润,小腹微凸,步伐微微凌乱,走到我面前,用一种愉悦且真诚的神态,变幻着语调,反反复复对我说,我爱你,嗯,是的,我爱的就是你。一股酒气从他口腔或者说皮肤的毛孔处渗透出来,飘在空中,萦绕我,搅扰我,使我心中瞄准他蓄势待发的利箭蠢蠢欲动。
   不同于往日被告白的欢喜,对于所谓的“酒后真言”,我是如此厌倦。人们为什么要相信酒后一定是“真言”呢?酒精催人兴奋,这正是已经习惯了在现实生活中虚与委蛇的中年人渴望抓住点什么,为自己找到的渠道。在酒精的刺激之下,内心的渴望被放大,克服困难的勇气陡然增加,这种与年轻类似的感觉能够使人上瘾。中年嘛,清醒的时候总是冷静理智谨慎小心近于麻木的,哪有年轻时那种满腔孤勇,一往无前在风中奔跑任由风猛劲儿亲吻的气魄?
   没完没了地喝酒,漫无边际地聊天,与朋友推心置腹地贴近,对亲人漫不经心地疏离,使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种状态的人处于一种失重的迷惘之中,原本以为岁月可以饶过的人,终究被什么推到了躲无可躲的悬崖边。只有喝酒才能麻醉自己,暂得逃离。一种浓重的悲伤攫住了我,我极其不耐烦地把茶递到他嘴边,说,喝茶!不要再这样胡说八道。他接过水,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去。他很高,我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喉结正随着下去的水上下移动。他脖子上的皮肤微黑,纹理有些粗,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灯光下垂着脸,少年时的光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疲惫,喑哑无力。他曾经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庞,现在已经轮廓模糊,这使得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嘴型和高挺的鼻梁,在他的面庞上格外显眼。
   你真的太像你爸爸了。我说。
   我这样说的时候,当然不仅指他长得像他父亲。他父亲是一个纯正的农民,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做事,似乎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年轻时负担过重劳累过度,导致小腿静脉曲张,无法正常行走。他父亲每天凌晨五点准时起床,摇水,一跛一跛地挑水,水缸的水满了后,天慢慢亮起来,他就叫醒还在沉睡中的家人。他的声音洪亮,大声叫唤时,房檐和窗格上的灰尘纷纷震落,没有一个人能在他的叫声中继续装睡。
   除了皱纹像一条一条刻上去的,他父亲眼皮耷拉,两边脸上的肉不可挽转地垂下来,但嘴唇和鼻子依然保持着些许年轻时的痕迹。他父亲为了表示他也曾年轻也曾好看,趁着我们回家,拿出年轻时的一张黑白证件照,给我们看。那张照片上的他,脸型与五官均好,我们却只能敷衍地说一句,嗯,年轻时是不错的。我们让感慨从心头掠过,刻意压住,装作毫不经意地聊起其他事情,以免涌起揽镜自照的感伤。他父亲便讪讪地拿着相片走了,一跛一跛的背影引人心伤。
   老了,就是这样的,无论你多么心不甘情不愿,你都得接受被忽略的事实——那在酒精掩饰之下的不甘,又为了什么呢?
  
   二
   “当一个男人的外貌和他的父亲变得相似时,他就开始衰老了。”马尔克斯如是说。当我在某个瞬间发现了他与他父亲从五官到神情无比相似时,我突然想到了这句话。这个事实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每当喝了酒,他就会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去洗澡,然后全身赤裸地入睡,不仅如此,他还要求我全身赤裸地陪他,如果我拒绝,他就会一直要求,不肯罢休。但在清醒的时候,他认为彼此裸体相对是一件羞耻的事,这大概是清醒的道德感给予他的暗示。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酒后的赤裸完全与欲望无关,也许只是他希望解脱束缚的一种方式,我们就如同两个刚来到人世的孩子,一丝不挂而又平静安然地面对面躺着。慢慢地,他入睡了,鼾声起来,像呼啸而来的火车,又像被什么堵住了的堤坝,一股气在他的胸膛里努力地试图冲腔而出,鼓起来,鼓到一定程度,吐出去。
   我的呼吸被他带动,堵着,冲开堤口,再堵上。所谓的同呼吸,这就是最正确的解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根本无法入睡,索性起来,开灯看他。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上游过,从这具已经熟睡了的躯体上游过,从咚咚有力地发出声音的起伏的胸膛上游过……我想起往日,我曾何等迷恋他啊,我的视线几乎无法从他长长的腿上、优美的臀线上挪开。我喜欢伏在他的胸口听心脏跳动的声音,抚摸他温热而充满弹性的肌肤,捶打他硬得如同石头一般的肌肉,他的肌肉让我总想咬上一口,Q弹甜美,确认是充满活力的生命的味道。这一切让我得以确认他的存在,确认我们之间看不见摸不着的联系。
   年轻的时候,我们会为了一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反复争吵,企望分离。我们彼此仇恨,深觉不懂对方。不被懂得,是生活在彼此的世界里最大的悲哀。然而只要有温度的肉体带着甜香靠近,拥抱,亲吻,占据,我们的一切就可以一笑泯恩仇。在不自觉中,面对对方强劲的生命力,我们沉醉,热爱,依赖。两具心脏怦怦有力地跳着的肉体,如此自然而然不容抗拒地吸引,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我们的眉眼、毛发、体味、皮肤……如此契合,至于阶级、文化、财富、才华等都退到了极远之地。我承认,在那些岁月里,所有学过关于择偶、智慧相处的理论知识都主宰不了我,我是如此浅薄地听任我的肉体自己去寻觅,去欢喜,浅薄到连我自己也为这分真实的浅薄怦然心动——遵从动物性的知觉,上升到理论高度,仍是遵循对生命真实的需求。
   我的目光从他的头发上掠过。在这一头曾经乌黑微卷浓密蓬松的头发里,根根银丝像枯草一般,从发丛中钻出来,分外刺眼。相比于秃顶,依旧浓密的头发是他的骄傲,但白发像极了宣誓时的铮铮誓言,一句一句掷地有声。这时,一股油腻的气味飘过,我凑近了闻,是他的头发,又好像是他的脖子上发出来的。这种气味与我童年印象中祖父的气味类似,是他睡的枕头和我们床头靠背的气味。这是一张布艺床,他睡的那一边,靠背的布已经被他磨得油光放亮,模模糊糊现出了一个洞,洞的周围,原本深蓝的布料变成了黑色。热爱洁净近于病态的他,却对这块烂了的床头视而不见,依旧靠着,头发戳在上面,搓来搓去。有一次我叫他站在床尾,对比我俩的靠背,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笑起来,几分钟后不了了之。
   我的目光从他脸部的皮肤上掠过。他的脸色是浅浅的蜡黄,眉头依旧紧锁,在眉心形成一个“川”字,习惯性的神态已刻在他的脸上,额头平滑,三四条类似于画大海简笔画时的波浪线深深浅浅地浮现。他闭上眼睛也不能掩饰他松弛的眼袋,平躺时往两边匀过去的肉淹没了下颌线。
   我的目光掠过他的脖子,他的胸部,一直往下延续。他的身体依旧饱满而结实,散发着热力,但他全身的肌肤都是暗淡的,无力的。曾经水分饱满光泽耀眼的肌肤,曾经隐着青筋鼓起肌肉的手臂,曾经平坦而有力的腹部,曾经健美无比的腿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静静横陈在那里,像一摊烂泥一样沮丧无比的肉身。
   这个裸身的男人,是我年轻时候的爱人。他曾那么钟爱美丽、香氛、整齐划一,讨厌凌乱、不洁和腐朽不堪,他的面庞曾优雅而单纯,干净得如同婴儿。但此刻他躺着,睡梦中的他松弛得如同放了气的球,摊成一块皮。是什么吞噬了他?
   岁月摧枯拉朽。我的脑子里跑过这个句子。
  
   三
   见证衰老,虽然并非我的初衷,但在这个夜晚,我被拖进了时光的轴里,身不由己。我见证皮下脂肪中的水分流逝,肉体如同万木进入秋天,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征兆如此明显,而我深知,衰老不同于成熟,它是腐朽与垮塌的代名词。它意味着每一个身体零件以年为单位地背叛肉身,脱逃而去。除了道德的教诲,理性的认知,我将如何再对这样的身体抱有热爱?那如山海一般曾在体内奔腾不息的原始爱意消退了。身体的秋天,潦水净而寒潭清。
   人到中年,关于身体,我们注定了走向死胡同,绝望不可避免。有人害怕在爱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选择掉头重新寻找年轻而新鲜的肉体,但越迷恋年轻者,越害怕正视自己;有人选择停住脚步,接受那个不能再爱爱人的自己,生活波平浪静甚至一潭死水;有人索性放弃“妄念”,与岁月讲和,抹平此生的肉体记忆。卓别林则寻到了重新找到爱人的途径,他说,“你赤裸的身体,只属于那些爱上你赤裸灵魂的人”。超越肉体,是让人安稳而不失激情的另一种方式。
   但浅薄如我,又该如何超越,再爱上他赤裸的灵魂?从那些皱纹里?恰恰是那些人体的褶皱里,藏有一切被隐藏的爱恨,正如斑斑锈迹是时间在城市的铁栏杆上留下的印记;肉体的褶皱,皮肤的纹理是我们来过人世的证据。我看着他,抚摸他额上的每一条细纹,它们唤起我关于自伤的记忆。在逝去的许多个夜晚里,我一心想消灭自己的肉体,以此来惩罚我对于愤怒、埋怨或者仇恨这一类情绪的无法控制。但我把这一具躯体交给谁呢?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早经几十年光阴,分分秒秒绞合,缠于一处,血肉相融,无法分割。
   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认知,事实上我的自伤正来自于他突然觉醒的肉体,以及这具肉体尽其所能要与我脱离时的那种决绝——没错,这依然是我单方面的认知,如果他决绝,切割的痛楚就会是短时间内斩钉截铁的干净利落,而非漫长岁月凌迟般漫无际涯。那时他迷恋上了另一具新鲜的肉体,并非因为它的年轻,而是因为它承着一颗鲜活跳动与他同频的心,他爱上的,恰好是对方赤裸的灵魂。据他坦陈,他们彼此相爱,信誓旦旦,愿用余生彼此陪伴。这一切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进行,他并未露出蛛丝马迹,他伸过来的手依旧有力,他的怀抱依旧温暖,气息依旧灼热。但彼此熟悉如同了解自己的人,很快就能感知拥抱中身体的热度正逐渐消退,一个不经意的表情,一次稍微迟缓的伸手,一种难以察觉的力度递减,都可能泄露他的秘密。凌晨五点,他偷偷打开手机,看完信息,因为纠结而默默哭泣,耸动的肩膀透露了他内心的苦痛;一起散步,他眼神涣散,不知不觉中,嘴角涌起的笑意暗示他与我无关的幸福;下车时,他借口到车厢拿东西,让我先上楼,被我叫唤时慌张的神情,展示了他不合理的情绪。诸如此类。肉身是最诚实的,不管你如何掩饰,肉身不会撒谎。
   因为他们,我深刻地感受到婚姻制度的高度不合理。我想成全他们,但我并不轻松,我饶不过自己——为什么是我呢?是这具尚未衰老臃肿丑陋、并不无才无趣无能、从未庸俗愚蠢低级的躯体?用现代女权的概念来衡量,即使是全职家庭主妇,也理所当然应享有丈夫的绝对尊重和经济上平等的权力,而我身兼多职,家庭主妇、工作达人、写作者……像一个永动机,奔忙在家庭与事业的跑道上,还按照那些“鸡汤文”灌输给我的那样,让自己温柔娇俏、妩媚迷人,以赢得他的欢心。即便如此,也无法留住一颗呼啸而去的心。
   六月明媚的阳光下,车流涌动。我穿着白裙子,狂奔在城市深处。这一具肉身已经无法承载如此沉重的悲伤,它的每一个零件之间都失去了关联,一触即散。除了毁灭它,还有什么可以减少伤痛?
   歇斯底里。恶毒诅咒。彻夜不眠。追问不止。玉石俱焚。绝不成全。归于平静。如同经历一场生死,在从未中断过的肉体的相拥中,我是那个提前离场的人。
   当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年龄的雾霾笼罩,他不再是那个身材颀长、眉眼清冷的少年了。
  
   四
   他正值盛年,衰朽埋藏在细纹的末端,极难察觉。这世间,除了分外敏锐的爱的触角,还有什么能使人第一时间感知到裸身之秋天的来临?那么,我的母亲一定也是第一个感知我父亲的秋天的人吧?风起于青苹之末,从身体向内蔓延,衰朽一夜之间全面铺开,所以她选择了决绝地离开,头也不回?然后她用消逝的时光告诉我一个真理:生命就是一场轮回,她躲不过的,我一样躲不过,无所谓程度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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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命就是一场轮回,她躲不过的,我一样躲不过,无所谓程度轻重。”作者的这句话,如同警句,对每个人都起警示作用。生在尘世,每个人走向衰老的路都是一样一样的。此篇散文中,作者借助观察醉酒后爱人的裸体,书写与之一起度过的生活,有青春期的活力,有人到中年的变数,还有当下要面对逐渐衰老的现实。作者用一系列事实,如身体由盛到松弛再到衰的变化;头发由黑到花,再到白的过程;牙齿从健壮到松动再到落的无奈……散文看似在书写生命的过程,实则是在表达生活的过程。再美满的婚姻,都会在度过的过程中产生隔阂,产生审美疲劳感。闯关成功者,会收获“圆满”,不成功者,虽会把生命定格在人体最美的时刻,但会把遗憾留给你最爱和爱你的亲人,还有,会失去接受痛苦和快乐的权力。生命的意义在于灵魂皈依,能正视赤裸躯体者,既能正视自己的灵魂,不管躯体老去到什么程度,只要灵魂与灵魂、灵魂与躯体合二为一,就能接纳肉体的衰老、生命的渐行渐远,也能接纳光阴里发生的或好或坏的故事。文章的结尾,作者用“接纳”这两个字,让编者读出了慈悲,读出了释然,也读出了生命的真谛。散文书写流畅,夹叙夹议中囊括了人生的哲理及心灵的开悟,读后受益匪浅。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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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3-10-13 12:23:44
  老师文中的多个场景和心理描写,相信许多过来人都曾经历过,能原谅不圆满,既是最大的圆满。真希望有更多的读者会读到此篇文,文中未曾写过一句开悟的词,读完后,心胸豁朗。老师的写作不是一般的高,听雪拜读学习!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11-04 08:22:25
  爱出者爱返,生命就是一场轮回。生老病死。是自然而然,而又是必然而然的自然规律,我们无可辩驳。每个人都在起落无端、断续无迹的生活道路上行走。人生中入世与出世、心静与心动、理想与现实……都无法摒弃痛苦与快乐。人只有在悲喜中锤炼,才能让人类的真善美特质得到永恒!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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