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水畔三侠(散文)

精品 【流年】水畔三侠(散文)


作者:齐未儿 白丁,98.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018发表时间:2023-10-13 15:38:09

一、蒲
   河塘里的蒲有两种,一种是细长腰身的香蒲,另一种个子矮,叶片宽,我们叫它臭蒲。
   春风敲打水上的残冰,潺潺流水声清亮柔和起来,水面渐渐多了暖意。近旁的草地上,野花正在次第打开花苞,绚烂的色彩,你挤我碰,争相把淡雅的芬芳,送到鼻端来。蒲在水中,挺一身鲜明的绿,悄然无声地萌发。它绿得那么通透,纤尘不染,像着了一袭绿衣的仙子,俊秀清逸。
   春雷滚滚,蛙鸣阵阵,蒲在清风的撺掇下一日一个变化,越蹿越高。它修直的叶片,柔韧得如同一把把细长的刀,裁阳光收月色,葱茏,翠色淋漓。
   孩子们跑过来,杂沓的脚步声惊得在蒲草旁休憩的蝌蚪一摆尾巴游远了。春光正好,小手指粗的蒲棒已经偷偷躲在嫩叶的深处。卷起裤腿,水下的草根渍泥争相与脚丫耳鬓厮磨,每迈开一步,都像是在甩开牵绊。挨近蒲,只捏一捏,行家就知道蒲棒长得怎么样,我不行,必得劈开最嫩的两片叶子,才能确认。将那根黄绿的蒲棒举在手上,倍觉珍惜,一直舍不得放进嘴里。嫩蒲棒藏淡淡甘甜,轻轻一咬,软软的口感,像把一星一点云朵放在齿间。等到秋天,处处果实累累,硬实得像根蜡烛的蒲棒从叶子里探出头来,明晃晃举着。棕红色的外皮,毛茸茸的,手感并不光滑。我们握着一把蒲棒,拿出一根随手磕在石头上、砖墙上,破开的地方飞出白的絮,碎雪一般,漫天飞舞,逗引着我们的目光,一路尾随到半天空。
   对于小孩子来说,蒲棒的趣味在舌尖,蒲叶的乐趣在手边。只是,就算力气很大的男孩子,要想得到蒲叶也并不容易。它们韧性十足,不能轻易折断,根又扎得深,拔也拔不出。好在大家都常常去割草剜菜,手里握着镰刀,齐根割下来,再整理出粗细长短差不多的,几次弯折穿插,就成了一把惟妙惟肖的手枪。孩子们拿着手枪开始玩打仗的游戏,你来我往,互相攻击,毫不相让。
   蒲叶的好处当然不止于此。村里人的生活,是在蒲的气息里开始的。直到现在,入了冬,父亲仍然会在窗外竖起一个蒲草编的帘子,挡风遮光,也可以把夜里忽然而至的雪阻隔在外。这些蒲叶都是父亲在秋后割回来的。阳光很好的上午,他掇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面前地上并排打几个楔,拴上线绳。蒲草浸过水,青草的气息更浓了。他粗糙的大手拿起一小把一大把的蒲,引过绳紧紧捆扎结实,等到长度够了,再把两边切割整齐,大功告成。蒲草帘是我最熟悉的用品,它可不只是用来挡窗户,在初冬不算特别寒冷的日子里,它还被盖在院子里的大白菜上。
   蒲墩子属于盛夏,属于老人和孩子。编蒲墩需要技巧,父亲不会做。村里会做的却不少,他们编了大大小小的蒲墩,拿到集市上售卖。大家买回去直接放在地上,就可以坐,在夏日里,这样更容易接地气吧。草木的气息,驱除盛夏的燥热与潮意。三姥姥无论走到哪儿,手上都提着个蒲墩,她盘着腿坐在上面的样子,安宁慈和,有经历过世事之后的平静散淡。她右手里举着的是一把蒲草编的扇子,两边弯弯的,有一段长柄,方便握在手里。这样的蒲扇太容易得到,谁家里没有几把呢?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各种物价噌噌飞涨,只有这蒲扇,从来没有超过个位数。天热的时候,它召唤清风;需要盛放轻巧物件的时候,它又立刻成了笸箩,把东西从这里端到那里,方便得很。
   对于姥爷来说,蒲包才是日日相伴的家伙什儿。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海边收鲜货,鱼虾螃蟹从网上择下来,过了秤,倒进蒲包里。与柳条筐的笨重相比,蒲包经得起拉扯,柔和轻巧,好拿又伏手。姥爷他们提着满蒲包的鱼,放到海水里,晃荡着,让潮水把鱼身上的沙清洗一下。蒲包越浸水越结实,还不伤鱼。到了城里,他们走大街过小巷,吆喝着卖鲜鱼。等到把鱼售空,蒲包压平,随便塞在车厢角落里,明天早上到了海边再撑开,继续把鱼虾螃蟹装进去。
   我后来上了高中,床上要放垫子,蒲垫子肯定是首选。不单是我,许多同学床板上铺的第一层,都是蒲垫。褥子铺在蒲垫上,躺上去,熟悉的蒲草气息温润,缭绕在鼻端。蒲垫压在身下,一点声响也没有,它安静,我安眠。
   母亲最爱的,是蒲盖。蒸馒头、包饺子,一刻也离不了它。那蒲盖大得像个小小的圆顶房子,扣在锅上。灶里添了火,用不了多长时间,水汽蒸腾,蒲盖的颜色就变深了。若是盖子潮了,提着两边的耳子揭开,放在院子里,靠墙立着,晾一晾,就恢复如初了。
   有一次,和父亲去村外走走,看到华舅迎面过来。他挖了不少蒲根提在手里。擦身而过,打个招呼,他说自己已经喝了很长时间的蒲根泡水,是臭蒲子的根。这话惊到了我,一直以为百无一用的臭蒲,居然还是个宝呀。大家都用香蒲做各种器物,很少有人用圆短的臭蒲茎叶做啥。没想到,根竟是好东西。华舅说,某中医说他身体不好,让去水边挖些臭蒲根,拿它常年泡水,不但可以祛痰,还可以健脾、开窍。他嘿嘿一笑:“人家医生说好处多着呢,我记不分明。反正咱这儿多得是,你要不要挖一些?”
   我倒动了心思,怂恿父亲也去挖,如果泡水就可以止咳祛痰,那用来养生也不错。
   说起来,蒲是司空见惯平凡不过的野草,它陪伴着我们的衣食住行,真的,再不济,它还可以拿来做柴,烧熟一餐饭食。
   后来学《孔雀东南飞》,一下子记住了那句“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觉得作者真厉害,连蒲的性子也知道。
   还听说有人喝蒲酒。欧阳修写过“菖蒲酒美清尊共”。但愿以后能有个机会,让我尝尝蒲做的酒,想必该有低调的微凉。
  
   二、芦苇
   秋天的苇花在风中起伏,像旌旗招展,苇塘顿时有了万马奔腾的气势。一只野鸭奓翅而起,像嘹亮的号角,直冲天际。
   孩子们钻到苇丛里,转眼就不见了影踪。过不了半天,苇秆纷纷扑倒,被捆在一起,背上了肩,那些白色的苇花,开到孩子们的头顶上去了。
   春光盛大,处处姹紫嫣红,滩涂上冒出尖尖的笔帽一样的头,白亮亮,嫩生生。当我还在研究这是不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芦芽时,它们已经率先跑到刚刚灌满水的稻田里去凑热闹了。
   父亲弯腰低头,从泥水里把翠绿的芦芽连根拔起来。那长长的“根”,一节一节的,嫩生生。后来才知道,它们与竹是同科兄弟,那棕白的根状物,其实是掩埋在地下的茎。也许,整片塘里的芦苇,都自这一根茎上挺身而起,是一家人。我尝过苇的嫩芽,有一点隐隐清凉的甜。苇的味道好,牲口也是知道的,我看姥爷家的牛总是绕着苇塘转,啃一口苇叶,低头专注地咀嚼。姥爷背着花篓割了不少苇,青料也好,晒干了留着拌料也好,都是我家那头驴爱吃的。
   再次关注苇,是要包粽子了。前院姥姥一早就奔向村前苇塘,那些苇叶纷披舒展,细细的茎秆上,叶片肥大得晃眼,好像在纷纷呼喊:“来吧来吧,把我们带回家。”
   青葱的叶片,洗干净,被姥姥一片一片捋好,放到秫秸编的箅子上,压上一盆水,好让苇叶更平展。待到用的时候,泡进水里,三两片叠加着铺在饭桌上,再拿到手里,卷成个漏斗状,把米塞进去,包裹,绑紧,放到锅里煮。粽子熟了,还没揭锅,香气已经扑鼻而来。是苇叶的香。
   到了夏天,苇子已经有一人高了,各种各样的鸟躲在里边,叽叽啾啾,此呼彼应,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青蛙一个纵身,踪影不见,像一道迅疾的闪电。也有泥鳅,躲在苇足下的泥里,光脚踩到,总不免吓一跳。这个时候,姥爷已经不来割草了,它们太硬,不能给牲口做饲料了。
   暑天热气蒸腾,骄阳似火,姥爷的凉帽像一把小伞顶在头上,用来挡风遮雨。帽子底下有个小圈儿,可以固定。“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背到这句诗,我就想到了姥爷的凉帽,我找出来,戴着去给母亲看。得意地告诉她,这就是人家说的笠。那个时候,我想,苇的用处真多,还能编出精巧的帽子来。
   到了秋风习习的日子,父亲扛着大刈镰来到苇塘。塘里早前积的雨水被风抽干了,泥地驮得住脚,父亲一镰刀下去,面前就出现一个大大的空当儿。割下来的苇铺展在地上,风吹日晒,走走水分。
   接着,它们被运到院子里。父亲和几位叔叔一起,坐在那里编笆,连苇花也不用裁。他们都是个中好手,一把一把苇放下去,线绳勒紧,很快就打出一领来。手下不停,用不了多长时间,几领苇笆就戳到墙边了。盖房子的椽子檩木上边,得防备漏土漏雨,第一层就要铺苇笆,它们是最忠于职守的屏障,再往上一层,有条件的人家是要铺苇席的,再然后才是黄土、起脊的碱土。
   席也是苇编的。把苇破成篾条,一根压着一根,错综复杂地编出花样来。铺到炕上,闪着油润的光,这就可以坐在炕席上休息、进食、看书和聊家常。有一次,我拿着个装了梭子和丝线的笸箩到南院萍家织网。她家吃饭的人多,赚钱的人少,一领苇席破损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眼子的。在那些破了的地方,篾条像不动声色的暗箭,我成了那个被射中的人,一股钻心的疼顷刻间传来,抬手看时,一根尖利的席篾毛刺扎到了指甲盖里,血正一滴滴落下来。扎得太深,我不敢拔,回家也没跟母亲提起。后来,指甲一点点变黑,腐烂,把烂掉的地方一块块揭下来也不觉得疼,终于把刺给挑出去了。缘于疼痛的记忆,总是比缘于快乐的更深刻,更容易被清晰地描摹。
   秋后,稻谷收回来,晾晒在院子里的旧苇席上。阳光洒在谷粒上,颗颗金光灿烂。等到把它们晒干后,就可以装进棚屋里圈好的茓囤里。茓子,母亲这样叫它,也是苇篾编成的。它是专门用来做囤的狭长粗席,宽也就六七十厘米。粮食越倒越多,茓也跟着一圈一圈往上长。
   秋收之后,大野辽阔。一片一片苇丛,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捉迷藏,躲进去,苇是分毫消息也不会透露的。只有风这个莽撞的家伙,到处逡巡,晃动这里,又拨响那里,跟着帮倒忙。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总要有人提醒,大家才想起来,从家里出来是要来拾柴的。放倒的苇迅速在身后成了垛,上肩,像背着一座小山。
   爱着芦苇的人可真不少,自春至秋,从丽日晴空到雨雪霏霏,苇出现在古今中外那么多文字里。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新的旧的诗词里,最爱这句“婀娜芦苇一丛丛”,其实,单看一枝芦苇,更窈窕而亭亭。我当然还知道那句帕斯卡尔的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
   芦苇是脆弱的吗?我并不这样认为。多少风狂雨骤,徒奈它何!它坚忍顽强,又优雅而峭拔,最重要的是,芦苇参与了我们的日子。
  
   三、蓑衣草
   植物,以温良恭顺的姿态,陪伴着我们的衣食住行。你看,蓑衣草,顾名思义,是可以用来做蓑衣的。
   它长在沟边河畔,承着水的润泽,茁壮生长。它的个子不高,棕色的花只有小指肚大小。茎偏圆形,叶子瘦长。在村外,我按照这个样子找来找去,只找到了我们叫“浆边娃”的杂草。我并不熟悉蓑衣草,却熟悉浆边娃,泥水裹腿的娃娃,比水莎草这个大名更生动更贴近它的形象。我常叫它“三棱草”,这个称呼与上一个不同,一个点明了它的扎根之处,一个说出了它的外形特点。
   与蓑衣草近似,三棱草同样植株矮小,腰身修长。不同的是,它的茎呈三棱状,叶子疏朗扁平又光滑,那淡淡的绿色,比蓑衣草浓稠的绿更多了些简约的味道。面对三棱草,我莫名想到淡烟浅翠,想到细雨迷离。
   说到雨,就自然而然想到蓑衣。三棱草也是制作蓑衣的好材料。
   春末夏初时节,风软软的,含情脉脉,阳光像丝绸,熨帖而舒服。遍地绿植,蓬勃生长,正是三棱草最壮实的时候。我甩下书包就背着筐来到水边,穿着水靴的脚站在浅滩,弯腰低头,像是在给草鞠躬,接着伸出手,握住一把,贴根割断,一股青涩的草汁气息扑面而来,凉凉的,提神醒脑。
   这个时候的三棱草,只能成为我们握在手中的小玩意儿,谁也不会珍惜。三棱草开的小花,一粒一粒,三四粒聚在一起,成了咋咋呼呼的一朵一朵。朵朵都聚在簇生的长茎顶端,几片叶子围护着,显得漫不经心。水塘里到处都有花,几十上百粒,成千上万粒,在风中摇呀摇呀。我把茎从半截上掐断,举在手上,回村和孩子们成群结队跑来跑去,手上的花张扬着,像灯盏,在脚步腾起的烟尘间流光溢彩。玩到满头大汗回家,把它不经意丢弃在街巷的角落里,它便与满天繁星遥相呼应。
   姥爷把一筐一筐三棱草带回家,那时候,稻穗低垂,秋日渐深。它们已经褪去了满身绿袍,暗黄一点一点从脚底爬上来。它们被一排一排队列鲜明地晾在天井里。眼见着水汽蒸发,蔫头耷脑的草茎没了一丝生气。姥爷抓起一把,用力揉搓拉扯,捋得笔直,无一折断。这就可以编蓑衣了。
   万事开头难,编蓑衣和织毛衣一样,重在开头。姥爷先拿起几茎草,在指间揉捏着,再用手蘸点水,搓弄着草茎,将其在掌中转过来转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段草绳就出现在眼前。编蓑衣,每一条绳,都是用三棱草搓成的。接着把一绺一绺捋好的草编结在草绳上,一层覆着一层。

共 6357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活在乡下,出门不是山,就是花草树木,整日里嗅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也是开心与快乐的。生活在乡下的人,会因地制宜,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利用土地里的植物,制作成农具及生活用品,极大地满足了生活所需。蒲是河塘里的产物,是一种野草,可以做蒲墩,还可以做成铺床的垫子,还可以当柴烧。芦苇的用处最大,稚嫩的芦苇可以当饲料,喂养牲畜。长大的芦苇可以包粽子、编斗笠、编芦苇席子,老了的芦苇可以做成铺苇笆,盖房子用。用三棱草搓成绳子,编成蓑衣,穿上可以挡雨。三篇短文,生活气息浓郁,语言优美,描写细腻,展现出了一幅山村美景。在描写野草的特性与用途时,带着深深的情感,是对祖辈父母的怀念之情,是对儿时故乡的眷恋之情。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10140006】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3-10-13 15:46:38
  大自然界的一些植物,是可利用与开发的。比如文中的三种野草,进行加工后,即满足了生活所需,也减少了开资。散文取材于生活中,极具可读性,也展现了国人的聪明才智。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10-14 16:16: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3-10-27 21:50:55
  散文写得真好,一看就是对农村生活非常熟悉。对蒲草、芦苇以及三棱草的生长习性和用途描写的极为详细、真切,从中也看出了作者家人的勤勉和聪明。散文语言极为熨帖舒服,学习佳作。
闲云落雪
4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11-04 08:37:23
  蒹葭苍苍 在水一方。溯洄从之田园之美,有山水之美;有桃之夭夭,有蒹葭苍苍;有柏舟泛流,有鹤飞于天……造化存乎一心,诗情润于笔下,智慧而又宁静致远,浑厚而又不离不弃。这,才是传统文化的精髓。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共 4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