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少年两匹马(小说)
1
我家的那匹白马瞎了之后,爷爷决定再买一匹年轻的骒马。这件事几乎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白马十几岁了,已是一匹老马。三年前,我爹赶着它犁那块崖地的时候,它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头上,一丛灌木上的断枝戳在了它的右眼上,把那只本已浑浊的眼睛刺出了血来。从那之后,白马的右眼就开始红肿,睁不开,早晨的时候还会有眼屎。爷爷心疼得不得了,把我爹大骂一顿,抱着白马的脖子哭了一场。自那后,他对白马更上心了,每天铡草都铡得碎碎的,每夜起来给它加草料,早晨还拿块热毛巾给它擦眼睛。
虽然后来白马的右眼看上去恢复了一些,但我们都知道,那只马眼已经瞎了。因为每次套着马车出行的时候,车子已经不走直路,走着走着就会倾斜到左边来了。还有两次差点翻了车,这让赶车的二叔很恼火。
“这匹马完了,真成了瞎马了,卖了算了。”我二叔那时候刚刚高考落榜,回家来加入“修理地球”的队伍里。“爹,爹,这是匹马,又不是人,咱不能养它一辈子最后给它养老送终吧!”
他听了我二叔的话,气得紧走几步,把他从车辕上拽下来,说:“滚!滚远点,你要是敢打白马的主意,看我不抽烂你的皮!”他把手里的鞭子扬一扬,我二叔跳下来吓跑了。爷爷赶马车出门不舍得坐在车上,他总是跟在马车后面,他心疼白马。有时候看着他抱着鞭子抽着旱烟那样扑踏扑踏地走着,竟也像一匹老马。
二叔吃过老头儿的马鞭子,在他逃课谈恋爱被老师捉住的那一回,老头儿是攥着马鞭气冲冲地跑到学校里教训了他的。
“三条血印,”二叔每次都龇牙咧嘴地说,“真狠!简直不像亲爹,真抽!我活得还不如一匹马!”大家就会笑起来,说:“你还真不如那匹马的。”我们都知道,爷爷虽然每次驾车都拿着马鞭,但从来没有把鞭子打在马身上过。
“马都是小性儿,自尊心强着呢。可不能真抽。”爷爷说,他把马鞭子朝空中甩一个响儿,白马就“得得得”地跑起来,“马可不是驴,懒驴没脸没皮,得用棍子打屁股;马可不行,得给马留面子,尤其是咱家的白马,那是天底下最好的马了。”
爷爷这话不假,这匹白马在我家十几年,已经通了人性。它俨然是我家的一个成员,不,比我爹和二叔还吃香。这匹白马温顺,俊美,干活不惜力气,这十几年我家的农活多亏有它。犁地,耩地,拉车……它还是我们家的恩人。那一年我奶奶得了胃穿孔,冬天下了大雪,半夜里去镇上的医院看病,是我爷爷牵着白马把我奶奶送到医院的。爷爷告诉我,说我小时候身体弱,爱生病,常常半夜发烧、抽搐、说胡话,“那时候又没有汽车、摩托车,还不是全靠了白马拉着车子去医院?喜鹊,你可不能忘了白马这个大恩人!”
我当然忘不了,我可喜欢白马了。从小我就是和白马一起长大的,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越来越像个大小伙子,只是白马却慢慢衰老了,这让我很心疼。特别是瞎了一眼睛后,它干农活就显得很笨拙,没少挨了我爹和我二叔的骂,但它一声也不吭,只是那有些浑浊的大眼睛里常常泪汪汪的。
爷爷也明显衰老了,过了年就已经七十二岁,以前耕地、播种,赶马车,都是他的主把式;高兴了,他还会骑上白马去镇上赶集,去我姑姑家走亲戚。如今,他腿脚不利索,一般地里的农活是干不了了,我爹就成了一家之主,啥事儿都是他出头露面。除了种地,我爹还是个鱼贩子,他从黄河码头贩了鲤鱼去附近集上卖,给镇上的饭店里送。他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弄着一身鱼腥气,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他也会套上马车,赶着马车去拉货。但白马眼睛瞎了之后,行路总是出现偏差,有几次差点把车拉到沟里去,我爹就恼得不行。他用鞭子抽了几次白马之后,白马很怕他,见了他就直哆嗦,即使在马厩里吃着草,我爹一进院子,咳嗽一声,它也会刨着蹄子惊吓得向墙根后退。
“爹,这马不行了,白吃草料干不成活,卖了吧?我想买个摩托车,还差五百块钱。”我爹当着白马的面说。
白马缩到墙角里,连绿油油的青草也不吃了,打着响鼻“灰灰”地叫了几声。爷爷把我爹推出门外,说:“再敢当着白马的面说这话,你就别进我的家门!”
我爹不说话了,嘴里哼哼着。
“唉,”爷爷叹口气,“我也知道这马是老了,可咱怎么忍心卖了?你知道卖出去,它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二叔接话说:“还能有什么下场?这是牲口,卖给谁也干不成活儿了,不能白养着,肯定是宰了卖肉啊!”
爷爷不说话了,拿了把刷子,进马厩给白马去刷毛。春天的季节,马要换毛,一刷子下去,马毛就掉下来一大撮,风把马毛吹起来,像毛毛雨。爷爷迷了眼,弯着腰在那里咳嗽,他用手抹一把脸,继续刷马毛。白马俯下头来,把脸贴在他背上蹭,我爹叹口气转身走了。二叔撇撇嘴,揣着口琴也去黄河大堤边的林子里玩去了。
“那可是一条命,没黑没白陪了咱十几年的一条命。”爷爷自言自语。
我奶奶躺在西厢房的土炕上,后背垫着高高的枕头和被子,她透过窗户看着小院里马厩里的爷爷和白马发呆;墙边的梧桐树开了花,紫色的花朵一串又一串,一股浓郁的香气在院子里飘荡,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瘫痪三年了,瘦得剩下了一把骨头,她吃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认人;但她却清晰地记得很久以前的每一件事,她记得白马有个名字叫“白雪”,和她四十年前夭折的女儿同名。而在白马之前,家里还喂养过一匹火色马,那一年她嫁到这个家里来,就是坐着火色马的马车嫁过来的。
那匹马真红啊,像一团火;这匹马,倒像一堆雪。
2
爷爷就是爷爷,他说一不二。
于是,在三月春耕前的某个傍晚,当我从学校放学,一路跑向奶奶家的小院,隔着墙头我就看见了一道红彤彤的晚霞落在了马厩里。
啊!那是一匹像火一样红的枣红马儿。
大家都围在那里看那匹马。爷爷一只手扶着马厩的横木,一只手夹着一支过滤嘴香烟。我爹和二叔站在旁边,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他们也被这枣红马的漂亮给震住了——一丝杂毛也没有。堂叔书成和二爷爷也来了,他们啧啧称赞,说这匹红马比我家以前喂养过的那匹还漂亮,简直红得闪眼。
“你看那眼睛,清得像一条小溪。”堂叔说。他是我们村的民办老师,教语文,说话文绉绉的。二爷爷得意地说,“这还差了?这匹马是整个集市上最好的小母马了,我们老哥俩一眼就看中了。”我这才知道,这匹马是二爷爷和我爷爷俩人一起去镇上牲口市里买回来的。
奶奶也下了炕,她斜躺在厢房门口的躺椅里,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毯子,她包着红头巾,春天和煦的风吹在人脸上,既痒痒又温暖。奶奶脸色也红润润的,她很久没有这样了。
“唉,这马好是好,可这都什么年代了?有钱帮我买辆拖拉机不好吗?现在干农活拖拉机比牲口可出活多了!这是买来当宠物啊!”我叼着烟卷、烫着分头、穿着喇叭裤的二叔,有些遗憾地说,“人家的老子都为儿子着想,咱没见过这样的老子,光想着喂牲口!”
我爹看了一会,没说话,转身走了。
“大怪,你拿条鱼来,晚上我和你二叔喝一杯。”爷爷冲出门的父亲喊。
我爹停了一下脚步,扭头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今天鱼卖光了!”
我放下书包,靠近马厩,我想去摸一摸枣红马的脸。从我进院子开始,它就一直在看我,还刨着蹄子“灰灰”地冲我叫了两声。但我有点害怕,这一匹红马看上去并不老实,应该是匹烈马,它不停地挪着四个蹄子,屁股翘翘的,像跳舞一般。它的腰背可真光滑,油光光的像一面缎子。老白马一声也不吭,低着头在石槽里吃草。红马没来之前,看不出它的衰老,和红色马站在一起一比才发现,白马的确很老了。它温顺得像只绵羊,毛色开始发乌,身上也不油光了,背后瘦骨嶙峋地凸起,像一面刀山。上次我骑着它和我们村上的红林、红波赛马,它的脊梁把我的屁股硌得很疼,跳下来的时候我双腿发麻,下肢像没有了似的。它跑起来也不快,任我怎么拍打它的屁股,它还是那样得得得得地小碎步跑着;人家红林的大黑骡子,奔跑起来四蹄腾飞,每次都能跑第一。
爷爷说,白马老了,跑不动了,但你可不能弹嫌它。谁都有老的一天。
这个道理我懂,我点点头,把缰绳搭在白马脖子里,让它自己回家,我又去河边钻林子去了。在老马识途这一点上,红林的黑骡子和红波的灰马都不如白马。夏天地里忙了一天,我们累出一身汗,常在傍晚收工时去河里洗澡,这时候我们说一声,白马自己就能跑回家去,站到马厩里等我们回去。
爷爷伸手把枣红马牵着缰绳拉到了院子里,他说,“上来试试。”
我高兴地走过去,抱住马脖子往上蹿,枣红马太高了,试了两次都没有上去。它甩了甩尾巴,撅了撅屁股。我吓得急忙躲到爷爷身后。二叔吐掉过滤嘴,把我夹起来一下子抱了上去。“还没个马高,光想着骑马,小屁孩!”
骑在枣红马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我的头都碰到了杏树上,啊,那密密麻麻的杏叶子下面藏着的小青杏已经鹌鹑蛋大小,杏子真稠啊,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我的视线翻过墙头,看向大门外的十字路口,我爹竟然还没有走,他正在十字路边的杨树下卖鱼。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差点从他手里挣脱,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支在那里,一个鱼篓老远就能闻到鱼腥气。
“还有鱼!”我喊道。我奶奶口角流下了涎水,她快睡着了。
我知道,我爷爷下定决心拿出所有积蓄又买了这匹马,还因为一次借马事件。那天去崖上耕地,我爷爷去红林家借骡子。那一块地是一块生地,石块很多,又硬,光凭白马自己拉犁很吃力。爷爷心疼白马,就想给它找个帮手。红林家的大黑骡子高高大大,很有力气。我爷爷那天去借骡子犁地,后来是空手回来的。他气鼓鼓的,脸色很难看,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回家一脚踢翻了喂鸡的食盆子,骂骂咧咧地往屋里走。
我奶奶说话说不太清,呜呜呀呀地问怎么了。我爷爷气得喝了一杯凉水,喘了半天气才说话。他说:“三孬仗着有匹骡子,说那样的话,我真想扇他。”奶奶说:“咋咋,咋回事么?”爷爷说:“他不但不肯借骡子给我们,还说我们白马是快死的瞎马,早该卖给屠夫剥皮烹肉了。可气死我了,他夸他家的骡子,不该这么贬低我们的白马!”奶奶说:“哼,他这是记仇呢,记、记仇呢,报复你当年不借给他白马拉砖,拉砖。”
这事我知道,有一年,三孬,也就是红林的爹想盖一处养殖场来养猪。他从镇上的砖窑买了红砖,想用我们家的白马拉砖。本来爷爷是把白马借给了他的,下午我爷爷去地里拾棉花遇见了马车,一下子就气坏了。只见那大车足足装了两千多斤,白马一身泥水,浑身大汗,脖子里的辕套紧紧地勒着,把皮肤都磨出了血。三孬一点也不在乎,码上砖一下子又跳到砖车上,挥着鞭子抽打着白马得屁股,说“得儿驾!得儿驾!”爷爷见状大喝一声,“下来!”三孬吓了一跳,急忙跳下车来。爷爷过去就把马车卸了,心疼地摸着白马的脖子,二话不说牵了白马就走,也不去地里拾棉花了,留下三孬一车红砖停在大路中央哭笑不得。
后来,三孬家就买了一匹大黑骡子。农村人都知道,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后代,力气大,算是牲口中的大力士。那黑骡子的确很高大英俊,庞然大物般,白马是比不上了。三孬为此常骑着骡子在我爷爷家门前走来走去,红林有时也骑着骡子和我比赛,但每一次都是他赢,父子俩人很是得意洋洋。
这次爷爷去借骡子碰了壁,白马又被羞辱了一番,爷爷就更下了决心要买一匹新马了。他说,要买就买一匹骒马,到时候找驴子交配,咱自己也喂养一头大骡子!
但骡子也有它的缺点,就是性子太烈,红林被它掀下来好几次。有一次摔折了胳膊,三孬把骡子拴在门前的槐树上,用鞭子使劲抽,把骡子抽得疯了一般。
爷爷自此更看不上三孬了。
但枣红马买回来不久,麦子开花的时候,奶奶死了。
爷爷在崖上的麦田里看好了墓穴,把奶奶葬在了崖上的麦地里。奶奶的棺材没用人抬,爷爷使用白马和红马拉着棺材上山的。棺材上没有盖白布,搭的是奶奶出嫁时的那块红头巾。一匹枣红马像火一样,一匹白马像雪一样,两匹马脖子里挂着铃铛,丁零当啷拉着奶奶的棺木上了山。几个村上的人都来看热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葬礼。但没有一个人为此发笑,年纪大的老人们想起来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匹枣红马拉过来的,如今,两匹马送她离开,她这一辈子也是值了。想到这里,很多人鼻子一酸,偷偷转过脸去抹眼泪。
此后不到一个月,爷爷赶着两匹马在崖上收麦子。白马就坠崖了。对于白马的死,大家看法很不相同,有的说是失足坠崖;有的说是自杀,因为那天路过地头的傻铁柱嘲讽它是一匹瞎马——那是一匹多么有尊严的老马啊,他怎么能够受得住这样的侮辱!
一匹马到了最后,大都逃脱不了被宰杀的命运,我家的白马却一跃跳下悬崖而死。这让全村人都很受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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