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起来，龙沟村村长刘二娃去茅房屙了一泡屎回到家里，突然发现二小子狗旦还在炕上睡着，就冲狗旦喊了一声，你小子咋还不起来，又想逃学还是咋？狗旦让刘二娃的一声喊给惊醒了，他揉了揉腥松的睡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今天老师去乡教委开会，放我们一天假。
　　 甚？你说甚？刘二娃有点吃惊地问：你再重说一遍。
　　 狗旦光着脊梁骨坐起来说，老师要去乡教委开会，我们放假一天。
　　 刘二娃终于听清了狗旦的话，忽然就觉得心脏跳动突然加快了许多，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狗旦盯着父亲看，当他看到父亲那副忐忑不安的神色时就问，爹，你哆嗦甚哩？
　　 刘二娃见儿子发现了他那副不安的神态，就冲儿子又喊了一句：你知道球个甚哩，老师要走啦！说完，刘二娃推开家门，急速往学校方向跑去。
　　 学校坐落在村子紧西头，从刘二娃家去学校，要穿过村里那条比较宽阔的街道，要穿过一个堆放着玉茭杆和豆皮的空场。经过这些地方时，刘二娃突然发现那条比较宽阔的街道上和那个空场上站着许多高高矮矮的人。这些人中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人们都用一种恐惧的表情看着刘二娃走过来，又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刘二娃走过去，然后，人们又齐刷刷地朝学校的方向看。
　　 二娃，听说张老师今天要去乡上开会？一位上了点年岁的老人说。
　　 刘二娃扭头望了一眼说话的人。这位上了点年岁的老人号称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每逢过年过节，或办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写对联记个账什么的。过去学校的老师临时走几天，也要请他当代教。老人也非常愿意尽这个义务，可乡教委总不愿把他当成正式代教，宁愿让娃娃们跑到五里以外的邻村上学也不用他。刘二娃为此事找过乡教委，乡教委也先后给龙沟派去六七个老师，可那些老师们来教不了几天，就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不过，这六七个老师都是代教，没有一个公办教师。因此，刘二娃就问乡教委要公办教师，乡教委的人说，像你们龙沟那穷地方，尽见石头不见草的山沟沟，有谁愿意去呢？还有你们那学校，像个什么样子！墙上裂着缝，窗户上没有玻璃，下雨天漏得滴淋淋的，娃娃们的桌凳至今还是石头的，你说说，这样的学校咋能留住人？刘二娃一听，觉得人家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刘二娃就对乡教委的人发了誓，我保证在近一二年里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请乡教委给龙沟派老师吧，龙沟的娃娃们不能没有老师，龙沟是很穷，可为什么穷呢？原因还不是没文化，这一点，你们比谁也请楚。当然，我这个当村长的也有责任，但我并不甘愿受一辈子穷，我一定要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
　　 刘二娃说的并不是假话。近年里乡上县上一再喊脱贫奔小康，像龙沟这么穷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奔向小康呢？刘二娃每次从乡上县上开会回来，总要绞尽脑汁琢磨一些问题。琢磨来琢磨去，也琢磨出啥道道来，他动员过人们养猪，动员过人们栽树，人们养是养了，栽也栽了，可不懂管理，树发生了病虫害，猪得了猪瘟，刘二娃从县城买回来不少有关的书籍，可人们都读不懂。那时候，刘二娃才感到了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像龙沟这地方，要资源没资源，要人才没人才，不受穷才怪哩!
　　 刘二娃三番五次往乡教委跑，住县教委跑，为的是想问上面要回一位像样的老师。前年年底，县教委终于如了刘二娃的愿，给龙沟派来了一位师范毕业生。那个老师姓李，刚来龙沟时，还信心十足，并且向刘二娃提出条件，让村里尽快把学校设施维修一下，给娃娃们置办些新桌凳。刘二娃就向李老师发誓，保证在年内把学校的环境改善一下！当下，刘二娃就到各家各户集资。谁知刘二娃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总共才集了不到二百块钱。这点钱够啥用！突然有一天，李老师对刘二娃说，我要去乡上开会。老师去乡上开会谁能拦挡？谁知，李老师一去竟不复返。刘二娃不见李老师回来就去乡教委寻问，乡教委的人说那个姓李的老师调到县里去了。刘二娃生气地说，你们放走了人，我那三十几个娃娃该昨办？乡教委的人说，谁让你光吹牛不动弹呢，人家李老师是受不了那个症才走的，你要是早些改变学校环境，李老师会走吗？
　　 难道我不想改变吗？你们不是不知道龙沟那个烂摊子。刘二娃不满地说。
　　 乡教委的人看刘二娃急得快要哭出来，只好拍了拍刘二娃的肩头，老刘，你回吧，你的心情我们理解，过天给你先找个代教，如果实在找不下，你先将就着让娃娃们去沟口村上学，等今年新师范生分配来后，我一定想法给龙沟村派一个。
　　 后来，乡教委果然给派来一个代教。那个代教在龙沟呆了一个来月，有一天，也像李老师一样告诉刘二娃，乡上要开会。那个代教走后，就再没回到龙沟。刘二娃又找了几次乡教委，乡教委的人说寻不下代教了，让龙沟的学生们去沟口村上学吧。刘二娃没办法，每天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流鼻涕、趿拉着鞋的娃娃们去五里以外的沟口村上学。后来，刘二娃发现去沟口村上学的娃娃们越来越少，后来，刘二娃又发现在村里玩耍的娃娃们多了起来。刘二娃揪住两个娃娃的衣领问：你们咋都没去上学？娃娃们说：我爹不让去。刘二娃又问为甚不让去。娃娃们说：我爹说路太远，怕狼。刘二娃松开了手，脸上呈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二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刘二娃决定进一趟城，把龙沟村失学的情况给县领导说一下，让县里给龙沟派一名小学教师，顺便再把龙沟开办石料加工厂的报告递上去，看县里能不能想办法贷点款。
　　 刘二娃去了县委，县里的头头们正在开会。刘二娃没敢推门进去，坐在会议室门外等着，两个多小时后，会议才散了。刘二娃见过一次县长，那是去年，县长去他们乡召集村干部开过一次扶贫会，县长开会时讲得慷慨激昂，给刘二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县长一出会议室门，刘二娃就迎了上去。县长问刘二娃是那个村的。刘二娃说龙沟村的。县长说你找我有甚事？刘二娃就把龙沟娃娃们失学情况给县长汇报了一遍，又把村里如何发展经济脱贫致富的计划递给了县长。刘二娃说这些情况时，看见县长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以为是自己说话有些地方说糟了，就忐忑不安地瞅着县长。县长说，你反映的情况很好，很及时，县里刚刚开了教育扶贫的会议，过后，我给县教委说一下，让他们尽快给龙沟派一名教师去。对于那个办石料厂的计划，你们想得很好，很符合贫困村的实际，县委全力支持你们。不过，今年县财政比较紧张，暂时还拿不出钱来支援你们，你过段时间再来吧，我一定给你们在资金上想点办法。
　　 有了县长这一番话，刘二娃顿觉这次没有白来，他满意地笑了一下，就告辞了县长。
　　 有了县长的关照，龙沟很快就派来了一个公办教师，可也惹恼了乡上那帮人。乡长和乡教委主任送来那位公办教师后，很恼火地批评了刘二娃，说刘二娃你咋能一步登天去告状呢？有什么事你找我们不就行了。刘二娃说，我哪是告状，我是去问县里要个教师，反正你们也解决不了。乡长说，你是看不起乡里，往后你有本事直接去找县长好了！这话一下子激起了刘二娃的急脾气，说，乡长你咋能这样说话，我咋看不起乡里了，乡里布置的任务我哪次没有完成？我告诉你乡长，你要是觉得我不合适，把我换球了算了，去找你的听话的人去，这个穷官，我还不想当哩，别拿官话吓唬人！刘二娃的几句话，顶得乡长气也出不上来。刘二娃说得也对，像龙沟这么穷的村子，谁愿意出来当村长呢？面对刘二娃的态度，乡长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好瞪了刘二娃一眼，悻悻地走了。
　　 那位新来的老师姓张，是个师范毕业不到二年的小伙子。刘二娃和张老师经过几天的接触后，就感到张老师很有思想，很有学问。张老师不仅没有嫌弃龙沟学校的条件如何差，反而和刘二娃共同探讨起丁龙沟的历史。张老师说，他读过县志，知道龙沟是革命老区，也知道在抗战时，龙沟打过的那几场硬仗，面且把每次战斗的详细过程都能讲了下来。张老师讲龙沟的历史时，刘二娃就想，县长真是慧眼识珠，派来了一位高材生，今后一定得好好地对待张老师，否则对不起县长。于是，刘二娃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尽快改变学校落后的面貌，不能让张老师产生走的思想。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在这半年中，刘二娃想过许多办法筹集资金，可无济于事。村里的大部分人，没老师时想老师，老师来了，让他们往出拿点钱，又不愿意拿，这让刘二娃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刘二娃拿定了主意，不再向村民要钱，村里要想办法。这个办法，也就是把石料加工厂办起来。
　　
　　 三
　　 从此以后，刘二娃把主要精力就放在落实资金上，差不多隔个三五天就跑—趟县里，昨天，他刚从县长那里拿了县长写给农行的一封信，又去农行见了行长。农行行长也非常重视县长的信，答应三五天后去龙沟考察一下。刘二娃从农行出来，高兴地去县城“聚财饭店”喝了半斤恒山老白干，直到太阳落山时，他才回到龙沟村。从县里回来，刘二娃准备第二天就去找张老师，把农行要来考察的情况告诉张老师，让张老师也高兴高兴，谁知，早上起来，他却听到了张老师要去乡上开会的消息，
　　 刘二娃心急如焚，根本顾不上和村里人打招呼，当他赶到学校时，学校门上已经落了锁。刘二娃问了学校旁边住的那家人，那家人说张老师昨晚就走了。刘二娃一听，感到事情不妙，今天开会，张老师咋昨天竟然就走了，而且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不行，得立马去乡里，找见张老师把县农行给贷款的事告诉他，或许还能把张老师吸引回来。
　　 刘二娃又急匆匆经过村里那条比较宽阔的街，经过了那个堆放玉茭杆和豆皮的空场，经过许多高高矮矮的人。刘二娃从那些高高矮矮的人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的期盼。他只好告诉大家，张老师昨天晚上就走了。
　　 有个老汉走到刘二娃跟前，拉住刘二娃说，他们二娃子，你一定要把张老师拉回来，咱村的娃们再不能没有老师啦。二娃，我这里有五十块钱，凑上点，给学校教室买几块玻璃。
　　 刘二娃见老汉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票子，心里就涌出了一股感激之情。福顺爷，谢谢你啦！你就放心吧，我如果拉不回张老师，我就不当这个村长了，我就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
　　 刘二娃刚说完，就见那些围着他的人们都伸出了手，人们的手中都捏着一把票子冲刘二娃喊：二娃叔，二娃哥，二娃子，我这里有十元，我这里有五元，我这里有二十元…
　　 刘二娃见此情景，他的眼睛湿润了，想说几句话又说不出来。他只好向会计喊了一句：建红，你把人们凑的钱登记一下。
　　 过了半个多小时，建红把人们凑的钱才登记完，一千贰百零五元。建红把钱交给了刘二娃，刘二娃拿住钱后，向那些高高矮矮的人鞠了三个躬后才说：全村的老少爷们，大娘婶子姐妹们，我谢谢大家了。这几年，咱龙沟穷，这全怨我这个村长没有当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咱的石料加工厂县农行答应给贷款啦，过几天就要下来考察。到时候，厂子办起来，咱龙沟人就不缺钱花了。现在这钱，就算是先借大家的，咱们先用这点钱，给娃娃们买些桌凳，再给张老师买上一套西装，你们说咋祥？
　　 行！二娃，你就放心去办吧，我们支持你！那个老汉说。刘二娃把钱交给会计建红，让他立马去买些木料，争取今天就动工，让张老师回来看看咱龙沟人的态度。
　　 刘二娃安排完一切，就往乡上赶。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刘二娃扭头一瞧，是村里那个最有学问的老人领着十几个娃娃来了，那十几个娃娃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纸上各写着一个大宇：张老师，您不能走，我们等您回来。
　　 刘二娃有些不解地问，这是干甚哩？
　　 那个最有学问的人说，二娃，我是怕你一个人去拉不回来张老师，所以就想了这么个主意，让你引上娃娃们去乡里，在张老师面前把这些字展开，那样或许能感动张老师。
　　 刘二娃一想，也对，让娃娃们去，一定能打动张老师的心。
　　 这时，日头已快近正午了，那轮火红的太阳，用她那温暖的身躯把大地照得暖洋洋的。此刻，刘二娃的心情特别好，向娃娃们招呼了一声，大家排好队，一切听我指挥。然后他喊了起来：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现在，我让大家唱一支歌，我起个头，大家一起唱：
　　 桃花花红来杏花花白，
　　 翻山越岭叫你来呀，
　　 啊格呀呀呆……
　　 在刘二娃的带领下，太行山区的上空回响起一阵阵嘹亮的开花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