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哥，我家的羊跑了，把你们家的麦子啃了。一脸歉意的王三望着刘老实，愧疚不已。
　　 啃就啃了吧。那畜牲，知道啥？
　　 四哥，四哥，真抱歉，我把你家的犁尖给崩坏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吧。王三又是满脸尴尬地看向刘老实。
　　 正在喂牛的刘老实摆摆手，不用，不用。坏就坏吧，这庄稼院的家什哪有不坏的。
　　 这刘老实的大名，从小的时候就人人皆知。别说用坏点东西，就是自己的那块头等地，被邻居欺过来一个垄，他也不吱声。
　　 兄弟和他换地栽西瓜，一量地发觉不对劲，让他找邻居量回来。他淡淡地说，不就一根垄嘛，能差多少呢！算了吧，免得伤了和气。
　　 日子如水般流过，刘老实就像水里的沙子，默默无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刘老实的沉默因为一件小事就如同火山一样喷发了。
　　 和他地边相接的地的主人年岁不小了，夫妻俩占便宜的小算盘打得嘎嘎响。多种了刘老实的地不说，他们还猪八戒倒打一耙，逢人就嚼舌头，说刘老实表面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自从两家地边挨着以后，刘老实年年拔撅子贪便宜，欺了不少，遇到这样的介彼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这天正赶上刘老实下地回家，发现那个女人的手在村头的桥边比比划划，乱嚼舌头乱咬人，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非要拉着嚼舌头的女人去量地。下地的人围了过来，瞧热闹。心虚的女人见刘老实来真的，赶忙转移话题，说刘老实欺负她。笨嘴拙腮的他也不想分辨，拉着女人，嘴里就蹦俩字：量地！
　　 大家一听就明白咋回事，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天都快黑了，有啥事明天再说。有的人拽老实的胳膊，有的人抻他的衣角。女人也顺势下坡，说不和他一般见识。此时的刘老实驴脾气上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不去就是不行。
　　 女人的老公给花生打药回来，见老婆被人欺负，可不干了，背着喷雾器冲了过来，一见是快要发疯的刘老实，反倒有种不安的感觉，又听到“量地”这两个字，心理明白了七八分。
　　 他赶忙过来，攥住刘老实的胳膊。老实，老实！撒手！谁不知道咱们两家的关系挺好的，地边过了点就过了点呗！两家因为这点小事掰生，别人会看笑话的。别说兄弟你种过一根垄，就是都过去，也没事。咱哥俩，谁跟谁呀！猛地，他又推了老婆一把，说败家娘们，还不快回家！
　　 一根筋的刘老实可不吃这套，松开女人的手，却把男人抓得紧紧的，一点妥协余地也没有。被逼无奈的男人只好随了老实，找了几个爱看热闹的小伙子拿了皮尺和电筒到了地里，量了个实实在在。当足有八十公分的土地被划给刘老实之后，男人的脸哪，烧的都不知道往哪放，心里对老婆又恨又气。跟过来的小伙子们各个幸灾乐祸，比看一场耍猴还过瘾。
　　 这下，刘老实又多了一个绰号：一根筋。一根筋就一根筋吧，如果不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嘴太欠，他们家也不会有这样的尴尬，活该！自找的。
　　 事情过后，刘老实和往常一样，并没有炫耀过，他不喜欢嚼舌头编排人，更不想去欺负别人。就这样的性情，他只求过安稳日子。
　　
　　 二
　　 刘老实有两个孩子，大的快四十了，窝窝囊囊没寻上一个媳妇，二小子三十来岁的时候去给外村的一家做了上门女婿。至于老婆嘛，唉，半疯半傻的能给家里做做饭就不错了。家，家，家……刘老实常常自个坐在村头的桥栏杆上发呆。
　　 还好，大儿子勉勉强强开了一个小商店，冷冷清清的家顿时热闹起来。大家你来我往，超高的人气使他兴高采烈，然而帮儿子清点营业收入的时候，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来这油盐酱醋的出去了不少，可钱呢？细细想来，买东西的那些亲戚本家买东西，说钱，儿子不好开口，自己也张不开嘴。那些人真是落落大方，几句恭维话以后，就理所当然拿走了，就是不给钱。小店死死灭灭，往前挺吧！最让他头疼的，是自己的大侄女，拿点吃的喝的，简直不当外人。
　　 侄女老公是本村的头面人物，利用各种手段往上爬。先是村长，后是书记，可以说是本村的土皇帝，一手遮天。
　　 记得选村长拉票的时候，侄女和侄女婿恭恭敬敬，比亲闺女还会来事。叔叔，婶子，弟弟，你们的姑爷正在竞选村长，这个村长如果选上了，家里有多大的难事还不是一句话。你们可不要把票给别人，谁当也不如自家人当，你们说是不是？
　　 侄女几乎到了谄媚讨好的地步，平时不爱搭理自己的姑爷嘴上也像抹了蜜，一嘴一个叔，一口一个婶，这甜的呦，牙都快掉了。唱票完毕，咱们的姑爷以压倒优势当选。人们恭维村长大人家人的同时，顺带着连刘老实也给捧了起来。
　　 四哥，这下你们刘家的姑爷当选了村长，你们也跟着扬眉吐气了，这是你们刘家的福分哪！“四哥”，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自从成人以后连自己的大名也很少被人提起了。想不到，一个侄女女婿做了一村之长，大家连称呼自己都这么亲切。刘老实美滋滋地走在大街上，仿佛身价被火箭窜上了天。只要有人的地方他都要咳嗽一声，好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这种优越感就像一场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和那个成为村长大人的姑爷照面，自己不上赶着去搭话，人家根本就不会用正眼看他。那个侄女，也只有走进小商店拿东西时才会有个笑脸。
　　 刘老实的心里像塞了一块大石头，越来越憋气。村里人看到村长大人这样的态度，很快又把四哥四叔的称谓改回了刘老实。天上到地下，连两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回到现实的刘老实，说话更是不敢大声，走起路来，背更驼，头垂得更低了。
　　 入冬时节，收完玉米，把秸子拢在地里，等到价钱好的时候卖掉。想不到的是经常有丧良心的人夜里把秸子偷偷拉走，让大伙损失不小，刘老实地里的也遭到了这样的厄运。
　　 清早起来，到地里转悠的刘老实发现地里很多秸子不见了，失落落魄地去敲侄女家的门，想让侄女婿报警。太阳还没出来，被咚咚咚的敲门声，被吵醒的村长大人暴跳如雷，也不管是不是长辈一顿埋怨。堵气囊囊地说：就这点小事还值得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几攒玉米秸吗？人家派出所给你家开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值得报警？我说好叔叔，你少给我找点麻烦好不好？ 说完，他撩起门帘走了。
　　 被抢白得哑口无言的刘老实不知怎么出村长家的大门，只觉得头昏脑涨的。他真的不明白什么事该报警，什么事不该报警！什么事该麻烦村长什么事又不该麻烦。
　　
　　 三
　　 天气越来越冷，到刘老实小卖部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唠闲嗑，凑热闹，烟熏火燎的。这日子长了，爱咳嗽的老婆受不了，有时咳得出不来气。他和儿子说了几回，又觉得没有啥更好的办法，尤其是打麻将凑局的还是自己的侄女。
　　 他把难处向侄女讲了讲，没想到牌桌上的侄女翻楞了他几眼。没好气地说：老叔，你们有这多人来人这么有人缘，不就是看在我们的面子吗？再者说，这么多人，你的生意不是更红火，东西卖得更多更快吗？还挑肥拣瘦的，毛病真不少。
　　 被侄女抢白了还不要紧，同桌上的几个人都在用白眼表达着不满。可刘老实委屈地快要哭了，要不是你老婶咳嗽，我会让你们少抽点烟吗？
　　 是啊！这几天来，东西卖了不少，可是钱呢？都是一群赊账的不要脸的人。你看他们在牌桌上五十一百的票子晃荡人的眼睛，饮料一瓶又一瓶，香烟一盒又一盒，就是没有一个人来结账，最后被逼问急了。侄女就嚷嚷：行了，行了，看你小气的！这些东西就记在我的账上，难道还黄了你的不成，真是的！刘老实蔫了，明白这最后的结局就是不了了之。
　　 刘小愣的老婆是出了名的麻将迷，到了饭点还不回家，两个儿子放学回家没饭吃，只能吃方便面。做小工的刘小愣晚上回家得知此事，气得把老婆胖揍了一顿。第二天他老婆憋不住手痒痒，又坐到牌桌上，孩子们又是哭哭啼啼向老爸告状。刘小愣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举报了，刘老实家是赌博窝点。民警到来，抓了个现行。把几人带到派出所，每人罚款一千，窝点的主人罪加一等，罚款两千。
　　 村书记知道此事把媳妇痛骂一顿，找到乡里的熟人吃了一顿饭，处罚就不了了之。这刘老实的儿子也被带到派出所，说要罚两千，心疼得他好几天没睡好。舔着脸找侄女，央求姑爷找找人，能不能少罚点。去了几次，终于找见了他。书记故作矜持，连唑牙花子带晃脑袋，一个劲地说不好办。眼看着叔丈人都要给自己跪下了，他只好答应去试试。
　　 乡里的熟人说，你老婆免除了处罚，派出所给了不小的面子，至于再去求人，真的不好张嘴。书记拿出两条烟塞到他手里，好兄弟，求求你了，这是我媳妇的亲叔叔，没办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派出所松了口。罚款可以少点，那就一千吧。不过刘老实上下打点出的费用也有七八百。
　　 刘老实的小卖部关门了，儿子不愿在家窝着，只好拉着剩下的货品去赶集。
　　 被罚了一千块，刘小愣有气没处撒，拿起棍子到刘老实家打闹，把货架上的东西一通乱砸。刘老实上前理论，被棍子打在胳膊上，他眼睛愤怒地快要从眼眶子里蹦出来，可就是制服不了这条疯狗。老婆躲在屋里吓得大哭，邻居们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把刘小愣推了出去，刘老实才从地上爬起来，胳膊一阵酸痛。到医院检查，骨头炸开了纹。
　　 头脑冷静下来的刘小愣知道自己惹了祸，就去找书记两口子，希望他们出面，做个和事佬。
　　 橘子，苹果，烧鸡，一大堆美味融化了刘老实那颗愤怒的心。刘小愣低三下四赔着不是，与那个疯狂打砸的凶狠相判若两人，叔长叔短地嘘寒问暖。姑爷又打起亲情牌，并用自己对他家的功劳最为筹码。刘老实还能说啥！医院处理完伤情之后，打上石膏就回家了。儿子，媳妇一通埋怨，最后化作了他的一声叹息。
　　 事情过后，这刘小愣像换了一个人，对刘老实恭敬了许多，亲切了许多，这倒让刘老实的怨火很快熄灭了。虽然这次吃了个大亏，换来别人的尊敬也值得，他心里也因此畅快了。
　　
　　 四
　　 村里来了移民，听说是青龙县搬过来的。大队给他们准备房基地，说是上面的指示，只要移民张嘴，就是天大的事情也要给他们让路。有了政府撑腰，他们就成了人上人。这移民也挺会来事，对着书记村长会计等头面人物就是一顿拍马屁，至于到镇上饭馆里请吃请喝，更是不在话下。
　　 靠近正街的一块空地不错，盖上两处庄户没问题。移民把情况跟村委的人一说，书记沉吟了一会，说这块地方已经批下去了，不好办，你再换一块吧！
　　 原来这地的主人是村委成员，哪里能动得了呢。移民根本不知道其中缘由，只好到处走，到处物色，打听到村东这块刚刚栽了两年小树的一块场地能盖十多间房屋，东西挨着道，又宽又平，真是最好的选择。把这个想法和书记一说，书记也很为难，因为这就是刘老实的地块，有七八分，前年刚刚栽的树苗，那刘老实肯定不愿意拿出去。可是想到移民一次次地巴结，吃人家嘴短嘛。至于那个叔丈人，一脚踢不出个屁来，这还不好办？
　　 不过话没说死，只答应尽力去说。又是几天过去了，移民把这几位村委的人员请了一顿又一顿，到了这个程度，村里的大官们只有分头出马了。首先是村委，支委，会计，一番车轮战，得到的结果就是两个字——不行！几位领导灰溜溜的表现让书记大人很不满意。又派媳妇做老叔的工作，用亲情来软化他的态度。然而平时侄女姑爷的冷眼让刘老实对他们一家人极度反感。几句老叔过后，侄女的态度逐渐强硬，刘老实更是憋了一肚子火，自然不会答应。没有达成她的愿望，最后就是他亲自出马，把政府命令，国家政策的大棒一阵乱舞，刘老实就是铁了心，始终不愿意把土地让出去。
　　 移民再次探听消息，说如果办不成就找镇上。恼羞成怒的书记咬咬牙，让他明天就找人出树，垫地方，后续的事就甭管了。
　　 仿佛得了圣旨，移民立马行动，被逼到墙角的刘老实躺倒在拉土的四不像跟前，破釜沉舟，坚决捍卫自己的土地。移民找来书记，看到围了那么多人，这叔丈人一点面子也不给，便叫了几个人连拉带拽，把他拉起来。兜头一个大嘴巴子，打得刘老实两眼冒金星。书记还不解恨，又是骂又是踹，用手指着刘老实的鼻子。刘老实，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竟敢阻碍公务，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刘老实也豁出去了，眼睛里充了血，还想朝书记的肚子撞。可惜，那么多人拉着，自己根本就动弹不了，只能嘴里谩骂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看他嘴还硬，书记又要上来踢他。这时刘小愣刚好路过，拦住了他，笑嘻嘻地说，书记，看你发这大火干啥，你们是一家人，消消气得了！而后，向着几个拉偏架的人使了个眼色，还不把刘老实劝回去，在这僵着，移民能把地基垫上吗？随后拉着一瘸一拐的刘老实往家走。
　　 刘老实边走边骂，歇斯底里叫喊：小五子，小五子，嚣张吧，嚣张吧！我要到镇上去告你，看你还想威风到几时？
　　 书记轻蔑地看着他的背影，哼了几声：告去吧，告去吧。你就是到了市里，我也不怕！
　　 走得远了，刘老实也顾不得小愣在跟前，呜呜大哭起来。小愣低声劝他：叔，别哭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这样下去，你会吃大亏的！认命吧。
　　 不！我要的就是个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看看外边，满天乌云，一个星星也没有。老伴神情恍惚地看着他，说别瞎折腾了，你斗不过他的。他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不说话。到了六点多，也没吃饭，骑上自行车去上镇政府。
　　 镇上工作人员劝他回去配合村支书的工作，不要人为制造麻烦。
　　 人们议论纷纷，耻笑他鸡蛋碰石头。
　　 一连阴了好几天，窝在家里的刘老实发了几天的高烧。
　　 这天早晨起来，刘老实看到了云缝中露出一道金色的霞光。他相信乌云遮不住阳光，相信正义一如这明亮的霞光一定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