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是什么？身居异乡，面对心空里不时涌出，又梦幻朦胧的那些景象，我常常生出莫名的疑问。在诗圣、诗仙那里，明月成了他们内心里故乡的代表，“霜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我在滤掉心壁上那些麻团似的物象后，发现清晰盘踞在心头的，竟是一条九曲弯弯的小河。
　　 这条河名曰石榴河，是我家乡的一条河流。
　　 这个名字可能会颠覆你的想象，就连我，小时候也有过疑问——石榴在哪里？沿岸没有一株石榴树，毫无关联的命名啊。后来闻听两则关于它的传说，才解开心头的疑惑。一则是，据《滦县志》记载：一条流经域内的小河，因山洪暴发，河内形似石榴状的鹅卵石翻滚流动，因此得名。另一则为：相传一千年前，一年大旱，数月不下雨。赤日炎炎，大地龟裂。庄稼枯死，绿树打蔫，井水见底，人畜干渴。忽有人发现，一株长在山坡上的石榴树，树叶繁茂，果实累累，与别的蔫头耷脑的树差别分明。人们跑至树下，为一探究竟，便在树下挖了起来。几天后，一股甘泉从地下淌出。久之，汩汩不断，形成小河。至此，人们冠以此河为石榴河。
　　 在我的内心里，更相信后者。它的灵动和神秘，早已驻扎在我的心中。望着淙淙蜿蜒的河水，听着泠泠悦耳的水声，心内时常荡起涟漪：小河啊，你从远古走来，何以生生不息地流淌千年？在你的身体里，果真有着那红红火火、吉祥平安石榴的基因吗？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飘动着小河的倩影……
　　 我童年的暑假，有很多时候都泡在小河的怀抱里，享受着与它的极尽缱绻……温温的水，柔柔的波，在我柔嫩的胴体上，留下的是来自大自然里第一个伙伴的殷殷抚摸。流水清清，“鱼翔浅底”，“沙鸥翔集”，布谷声声。这还是来自石榴树下那股清泉吧，不然，何以引得无数生灵竞折腰呢？我欣喜地在水里跳起，纵身打起了一阵狗刨，在水面上腾起的水花里，我闻到了一股石榴的气息……
　　 在与小河温柔的厮磨中，我也看到了它的那般执拗。小河淙淙，流经千年。任艰难险阻，风雨雷电，不改初衷。我在河湾处的一处小沙洲上站定，小河水并不因沙洲的阻遏而望而却步，反倒加快流速，从两侧疾行而下……
　　 小河为媒，我认识了同村的伙伴祥瑞。
　　 我在小河水里是个旱鸭子，最多来几下狗刨，从不敢涉入河中央的深水区。一天，我和村里的两个伙伴在水边玩得尽兴，忽听有人喊“快看！”我循着声音望去，但见河中央一男童正从下游逆水泅来。他一会蛙式，一会仰姿，一路击水，不亦乐乎！我被他深深吸住了，忙问一旁的伙伴，泳者是谁？“这是咱村老孟家的祥瑞。”一伙伴边答边模仿男童的姿势。没想到孟家院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游泳健将，也算是惺惺相惜，
　　 他是少年英雄，我开始了和他的交往。
　　
　　 二
　　 石榴河宛如一位纤纤少女，一路袅袅而来，到我们村北，抖一下手中的丝巾，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仄身向南而去。于是，村子就宛如一块沙洲，静静地躺在了小河的怀里，聆听着小河弹奏出的日夜不息的叮咚声……
　　 按照风水学的观点，有水的地方必有财。“夫以血为荣，水乃地之血。”水是一切生灵得以生存、生活的源泉。在风水大师的眼中，小河“折水”而返，九曲环绕为最吉，还有红火吉祥的石榴做底色，那村庄应是一方沃土，一派繁荣，可现实却与此大相径庭。听老一辈人说过，过去划分成分，我们村里连一户地主都没有，只有两户中农。而一河之隔的西村，光地主就有五户，富农更多。其实明眼人从两村的外貌便能知晓，河西，户户阔宅豪堂，庭院深深；村东却家家茅屋草舍，陋室僻壤。只有一户孟家大院能与之相比，在村里可谓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平时大院里的主人深居简出，与村里几乎隔绝，给这个院落增添了几多神秘的色彩。
　　 我和祥瑞相识后，方渐渐探索到大院的奥秘，大院的主人。是先秦孟老夫子后代。其族谱和孔家同成一脉，排列严谨。到了祥字辈也弄不清为多少代世孙。然孟家的做派，倒颇有儒雅的风范。偶尔出门，与村人相见，颔首施礼。在乡中，绝少有龃龉之事发生。其实，这户孟家，乃殷实的买卖人：祥瑞的祖父带着四个儿子，在城里。创立一家商户，经营布匹生意，店内品种繁多，生意红火。在赚得盆满钵满后，看中村子一处风水宝地，便在此置地建房，扎下根来。解放后，据殷实的家境，被划为资本家成分。
　　 我曾去过孟家大院，让我眼界大开。整整齐齐的四间正房，包裹在威严气派的院落中。房屋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每套正房中，套着相对而踞的厢房。合成为四个四合院落。和山西乔家大院有颇多相似。孟家哥四个人守一院，与世隔绝，生活优渥。解放后除房屋资产被划归国有，生活上一落千丈。
　　 我和祥瑞就读在同一所小学，他年龄比我小，在我的下级班。我们相识后，我才注意到他。在他的身上，也有着孟家人的高傲，平时眼皮上扬，话语不多。听他们班的同学跟我说，他人很执拗。有时候一个问题要向老师提问几次，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直到弄得老师口干舌燥才罢休。
　　
　　 三
　　 白驹过隙，岁月荏苒。在不知不觉中，时光到了一九七三年。每个人，都被不寻常的时光悄然打造着，改变着。少年的我，已迈入青年的行列，坐在了高中二年级的教室。只有小河，还是不改初衷，安然流淌，像一位早已谙熟世事的智者，不问出处，不舍昼夜，一路逶迤……但站在岸边，我依然感到了它的沧桑。上游湍流而下的泥沙，已使河床渐渐变浅，小河由一个纤纤舞动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体态臃肿的贵妇。
　　 一个周日的上午，我迈步走向小河边。长大后，与小河亲近的时间越来越少，它的样貌都变得有些模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听说最近，公社组织了青年突击队，趁着眼下农闲，要对小河的河床进行清理。祥瑞也在突击队中，我想去看看他。
　　 做为从小到大的伙伴，已经越来越看不懂祥瑞了。变故发生在去年。已经上了两个月的高中的他，突然告诉了我一个震惊的消息，决定辍学，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为什么？”面对着我错愕的神情，他语调平静地告诉我：“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你说咱们的出路在哪儿？毕业后又能咋样，还不是回村劳动。你根红苗正，将来工作有希望。可我这出身，除了生产队，哪里会要我啊？”看着我还想劝说，他摆摆手，看样子决心已定。没几天，他成了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而且很快成为队里的生产骨干。家里我大姐也是生产队的一员，就经常叨念起队上的事。我问到祥瑞，她一脸兴奋：“那是个干活的好苗子，拉着石滚子轧地，能干的也就轧一亩地，他一口气轧了两亩，队长可喜欢他了……”
　　 不知不觉到了小河岸边。河床已干枯，显然上游已阻截了水流。顺河堤走不多远，便见眼前场面沸腾，一群年轻小伙子正在河底忙得热火朝天。有的挖着河底的淤泥，有的装车，两辆排子车正在奋力向河岸上拽动，我立时看见前面驾车的高个子正是祥瑞。虽已到了初冬，他上身却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秋衣，红黑的脸上汗水涔涔，身上氤氲着一团热气。他埋头拉车到岸上，抬头看见我，便放下车，向我走了过来。仅仅几个月不见，面前的祥瑞已经脱胎换骨，整个人像一块被回炉锻造过的铁一样，那个文弱的书生不见了踪影。他气喘吁吁地摸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又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似乎是下意识地要递，又猛然醒悟，脸上便自嘲地一笑。
　　 “不会耽误你干活吧？”我问道。
　　 “没事，按照十车的任务，我早已经超额，到现在拉了十六车了。”他平静的口气里不乏骄傲。
　　 接着他提高了音量：“兄弟我，现在脑瓜子没地方使，可这浑身的劲有用武之地呀。”他的话，比以前多了。望着眼前神侃的他，我的心里，已辨不清内心的滋味。
　　
　　 四
　　 在我的心里，石榴河一直像个清纯、奔放的少女，快乐、不停歇的直奔远方，又如一架永不止息的摄像机，把两岸的美景尽收河中，在我的心中流淌，播放。然而有一年，它在我的内心打起了漩涡——小河病了，病得不轻。
　　 面前的小河已不再风姿绰约，纤纤灵动，变得河水浑黄，面容萎靡，缓缓蠕动着老迈的身体，如一位垂垂老妪。那些年在去工厂上班的路上，每每经过河上的水泥桥，心里便如灌注了石头，目光不忍与桥下的小河对视。脚下催动自行车，快快逃离。小河已被上游排放的废水、废料污染了，利益合成的瘤毒已使它沉疴不起，病入膏肓。
　　 现实的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不久，我收到一则喜讯，立时驱散了心头的霾气：远在京城大学读书的祥瑞考取了博士后！
　　 想当年，祥瑞的异常之举，曾多次令我瞠目。从小到大，他在班里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前三之列，突然辍学，已让我的内心难以适应。在农田里滚了一身泥巴，已然以一个新式农民的姿态示人，却在国家恢复高考后，又开始了复读。一双握锄头的手又拿起了笔，我的心头便受到震撼。他的转变异于常人，让我感到了他是那么陌生。他辍学时的萎靡不振，务农后的痞子之气，都曾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如今重新复读，复归寒窗，是造化在弄人么？
　　 恢复高考的信息，如一枚石子，也曾在我本已平静的心湖里荡起涟漪。上大学是我幼年的梦想，父母的期盼。机会到了眼前，怎么抉择？弃工上学吗？可母亲，姐姐、小妹怎么办？父亲，二弟已经不在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踌躇再三，还是觉得责任重于前程。其实，祥瑞的父母也都是年迈的老者。听说，他的这一决定，让年迈的父母又开始忙碌起来。父亲推着自行车去四乡贩卖炒瓜子，母亲去队里挣工分，家里还有一个刚入初中的弟弟，他的决定无疑是让这个家庭陷入困境啊。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祥瑞聊聊，二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能光为自己想呢？
　　 此时的我，在企业已参与管理，每天事务繁乱，没有头绪，一般很晚才能回家。但祥瑞的事让我一直挂在心上。一天晚上，我迈步去了他家，走进院子，就看见了他屋子的灯亮着。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趴在桌子上伏案学习的他。一盏昏暗的台灯前，一张瘦削的脸庞，神情专注。早已了解到，他每天的学习都要延至深夜，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向上天讨要逝去的光阴啊！我突然打消了说服他的念头，人各有志，凭他的执着不舍应该有希望。再说，他的执拗，我也难说得动。事情的发展，真的在意料之中。一年后，祥瑞在高考考场上，不负众望，最后被北京科技大学录取！数年后，又被校方保送博士后，成为国家的一名高端人才。
　　
　　 五
　　 十多年前，我悄然离开了故土，究其缘由，也与小河有关。目睹着它那病怏怏的模样，不愿一次次冲击我心头那根脆弱的神经，于是我选择了逃避。但在异乡，又何尝能放得下它的身影？我坚信，否极泰来。事物的发展规律已经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唯有变化是永恒的。我在前不久的一次故地重游，就欣喜地看到，小河的面貌改变了，那个清澈的小河又回来了！
　　 我站在桥上，俯瞰着小河水在石砌的河床里欢快地流淌着，两岸杨柳青青，水流清澈潺潺，一如既往，汩汩向前，心里有了莫大的安慰，也开始翻腾……想到童年与小河的缠绵，柔柔的水波，水中石榴的味道……又想到祥瑞——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不知他现在的境况……但我内心笃定，他一定像这奔涌向前的小河水，在大步向前跨越。他已经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灵魂的跨越，未来属于他！也属于那些只争朝夕，敢于攀登的勇士！
　　 弯弯折折的小河，浅浅深深的小河，多么像人生的路，小河永远向着它的方向流淌，就像我们内心的希望，有人把希望坚持下来，有人却止步了。有时候我们说不透原因，任自己随水而逝。如果不能中流击水，也不必哀叹，能够抓住小河涨水的那一次机会，就可以漂流到很远。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