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雨一阵风，回归的是落叶，吹散的是无常……
　　 大二那年的阴历七月二十八，电闪雷鸣下了一天的雨。我住的学校女生宿舍一楼进了不少水，半夜醒来就听见一楼宿舍里传来尖叫声。第二天去上课，路过一楼宿舍看见几个女同学正挽着裤腿，清扫室内的水。
　　 连日来的雨，让本来燥热的省会仿佛一下到了冬。夜晚的时候，本来以为能盖一阵的夏被变得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阵阵寒意袭来，我不得不裹紧薄被蜷缩在被窝里。
　　 想母亲了！强烈地想！承德也下雨了吗？也不知道母亲身体咋样了？翻开手机，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冲动的给母亲挂了电话，却总是暂时无法接通。又给家里座机打了过去，铃声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心里想，父亲肯定又出公差了，母亲一定又去火车站卸货去了。因为我们自从搬来承德，母亲就兼职干了好几份工作，如陀螺一样旋转着。她说，她只是想为了让东北一大家人十多口子都能过得好一些。
　　 雨一直下，已经将近深秋，天如此的凉，母亲那么弱的体格咋能受的了呢？心里想着，听着雨击打窗棂叮咚咚作响，我烦躁的几乎一宿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就又给母亲打了电话，依然还是无法接通。心里泛着嘀咕，母亲再忙也不能忙一宿呀？再说我过两天就过生日了，每次我的生日，母亲都会提前准备，或者问我怎么过？怎么这次母亲没有了音信？
　　 都说母子连心，我总感觉有种不安充斥着我，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于是，我就给父亲挂了电话，父亲说他正在佳木斯出差，由于忙也没和母亲联系。记得当时我还不留情面地狠狠嚷了父亲：“你每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心里还有没有家，有没有我母亲？”
　　 当时父亲也很自责，一个劲地说：“以后绝对不会了！这次出完最后一次差，我就会好好在家休息一阵了，把探亲假休了，在家好好做个好丈夫！”
　　 父亲还告诉我说，最近正值连雨天的季节，有风湿病的母亲半夜经常喊身上疼，只能用止疼药顶着。等他这次出差回家，一定要好好领我母亲去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也该让母亲好好歇歇了。听父亲说完，我心里也多少对父亲有了理解，但我还是从心里放心不下母亲，于是我就冒雨去了车站，买了当天晚上回承德的火车票。刚买回车票还没进宿舍，就突然接到哥的电话，他哭着说：“叶子呀，母亲走了！”
　　 母亲走了？怎么会呢？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样事实，我脑袋一阵发懵，眼前一黑，一下栽倒在地，被同学抬着去了校医室。醒过来的一刻，我扯掉手上的输液管，疯了似地打了车赶回承德的家。
　　 赶回家那天，天黑如墨染，承德也在下雨。遗憾的是，母亲的最后一面我还是没有见到。还记得送母亲走那天，是一个彻骨铭心的日子，是八月初二也是我的生日。我站在敞篷的灵车上，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冷，彻骨的寒冷，让我不停地打着哆嗦。闺蜜小秋和梅子心疼地紧紧抱紧我，用她们身体给我取着暖。
　　 从墓地回来，她俩帮我换了干爽一些的衣服，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想见任何人。身体的冷，心里的寒让我有种濒于死亡的状态，我一直昏睡着。迷糊中，我能感觉有人给我打针，喂我喝一些水和辣辣的姜汤。耳边有人说我病了，发烧得很厉害。
　　 母亲去世第三天，我被闺蜜架着去给母亲圆坟。那天的太阳很弱，微微弱弱的没有丝毫生气，天灰蒙蒙的。父亲拉着哥的手，哥拉着我的手，我怀里抱着母亲生前喜欢的清香茉莉，它细瘦的花瓣虽然还未完全展开，但香气已经溢出。在母亲墓地转了三圈，我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一下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花盆也从我手里掉在地上顷刻之间摔得粉碎，那几株花摇晃着脱离了泥土，晃晃悠悠滚在了地上，小白花苞洒落了一地。哥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跪拜在母亲墓前大哭了起来。
　　 一声响雷过后，倾盆大雨又夹着闪电下了起来。雨猛劲地下着，显得那么孤单与悲凉。父亲佝偻着身子弓着腰，脸上的褶子爬满老泪，他摇晃着身躯为我和哥撑着伞遮着雨，此刻我就如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了心气，我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母亲在，温暖的家在，母亲走后，让我感觉到彻骨地心寒。我沮丧、消沉，甚至用酒精麻醉自己。不再去想什么学业，什么前途。我经常问自己，母亲都没了，学业有成了又能怎么样？我甚至有时会歇斯底里地对着母亲的墓地大吼：“为什么你不爱惜自己身体，那么辛苦工作？你一天福都没享着，你到底图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那年的天是昏暗的，用一个形容词就是暗无天日。每天都是阴雨绵绵，接连不断的秋雨让家更没有了生气。每次看见父亲进门，我都会误把他当成我的母亲，总想喊一声“妈！”父亲走近前才蓦然惊觉，母亲已经走了。每每此时，总禁不住眼眶潮湿，一阵心痛。
　　 雨一直下，老天似乎也在为母亲落泪。是啊，母亲走了，走在她尚在年轻的年华，四十六岁多么可惜的年龄，还没来得及享受儿女给予她的爱，更没有享受儿女成人后应该给予她的孝！母亲生前没有享一天福，却受够了人间苦！
　　 母亲生前可是最不喜欢下雨天的，因为无论下多大雨她都要冒雨在工地搬石头，工厂要生产，不能因为下雨而停产吧。装完七拖拉机石头，母亲还要冒着大雨去工厂附近野外山坡上砸石头，砸够要求的吨数之后，如果赶上不下雨的天，母亲完成这些工作，她会马不停蹄地去我家附近的滦河套和男人一起比着筛沙子。那年滦河河套岸边有许多沙子，有许多男人在那筛沙子，筛一拖拉机沙子会给你八元钱。母亲从来不让自己闲着，干完工地活就去河套筛沙子。如果赶上下雨天，母亲会去火车站扛大包，每天母亲都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紧紧的。
　　 母亲是男人堆里唯一的女人，也是一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在别人眼里母亲很财迷，玩命的挣钱是为了自己。而我和哥知道，她是为了老何家十多口子人都过上好日子。在邻居和亲人们的眼里，我和哥都是孝顺的，但比起母亲的孝道来，我知道我们还差得远。父亲在兄妹六人中是老二，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家一大家十多口人在一起生活，当时家里只有一间老屋，里面是一小间连着一小间的套间。新婚的父母和东北家人一住就是七年，七年里，家境殷实的母亲从未嫌弃过这个贫寒的家。住在潮湿阴暗的缺少阳光的老屋里，母亲任劳任怨和一家人一起过着苦日子，每天操持一家人的衣食住行。
　　 母亲卫校毕业刚参加工作，就嫁给了父亲。那时母亲在一家东北医院做护士，由于她工作勤恳，表现好，没多久就升为护士长。每天她既要工作还要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起早贪黑地忙。后来我们随父亲来到承德，本以为我们一家人从此会过上好日子，母亲还会继续干自己喜欢的护士工作。因为父亲成为了国家公职人员，最起码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了固定的工资，家里生活就有了保障。
　　 临来承德前，姥姥很不放心母亲。母亲可是姥姥唯一的女儿呀！母亲下面有两个弟弟，母亲性格倔强，善良孝顺。儿行千里母担忧。所以来承德时姥姥千叮咛万嘱咐，让母亲千万不要再逞强，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量力而行做适合自己的工作。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不顾自己身体健康去干超负荷的工作。因为母亲打小就体格弱，血色素低下，姥姥了解自己的女儿的性格，她知道母亲宁可自己受苦，也要把最好的给予家人。母亲永远是为别人活着的人！
　　 我们一家人来承德，母亲还让父亲带来了奶奶。来承德后，母亲瞒着姥姥，很快找了一个又脏又累的白灰窑的工作，只为多挣一些钱。每个月她和父亲的收入都会如数主动交给奶奶。那年，单位给父亲分了一个平房，母亲把阳光好的正房让给奶奶住，她说老人不能着凉。为此，冬天她会把奶奶的炕烧得暖暖的，还特意让父亲给房间砌了火墙。夏天让奶奶住在凉快的房间，早晨的第一盆洗脸水打给奶奶，给奶奶吃小灶。饭熟了，第一碗饭先盛给奶奶。母亲来承德第三天就去了工厂干苦力，干起了最累的活，她说：“以前的护士工作挣钱太少了，我打听了，工厂搬石头砸石头的工作虽然累点但给的钱也合理，趁着我还年轻多干几年，这样的话，咱们不仅生活会好些，咱们东北一大家人的生活也能好一些了。”
　　 挑剔的奶奶一直和我们在承德生活，直到去世，也没再回东北。平时家里的一切大小事情都是奶奶说的算，即使奶奶做的不对，母亲也不反驳，也不和父亲说。全家人都尊敬她，孝敬她。她很满意母亲对她的好，她经常说：“我这个儿媳妇呀，心眼好呀！对我实在太好了！比我的两个闺女都对我好。我这辈子呀，就指着茉莉给我养老了。”
　　 奶奶去世那天，她说她想吃猪肚了。母亲半夜就冒雨去了邻村老朱家猪肉店，好不容易敲开了门，说尽了好话。当朱掌柜听母亲说是要给病危的奶奶吃时，才把准备第二天给饭店的猪肚卖给了母亲一个。母亲拿回猪肚，顾不得换掉淋湿的衣服擦去脸上的雨水，连夜煮了猪肚，一股香味立马在房间里弥漫，我和哥馋得不行，央求母亲给我们吃一口。母亲却说：“这个猪肚是给你们奶奶做的，或许她吃了猪肚，病就会好了呢。你俩吃还在后头呢。”
　　 母亲把猪肚细心剁碎，放在小米粥里，给奶奶拿到了医院，一勺勺喂着奶奶。奶奶一边吃着一边吧唧着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吃过猪肚粥，她老泪纵横地望着母亲说：“茉莉呀，我是真的不舍得离开你和这个家呀！但是我还是要走了，再也不能陪你们了。但愿有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婆婆！”
　　 奶奶在我家的十几年里，浸透着母亲多少贤惠和孝道啊！奶奶平时零嘴不断，家里即使再穷，只要奶奶张口，母亲就想方设法给她买。刚来承德那年，奶奶喜欢泡澡，母亲就让父亲找人给奶奶做了一个大木桶，专门给奶奶泡澡。在艰难的岁月里，母亲一直为了这个家辛苦操劳，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忙碌，干着男人干的活。她总是过多地为这个家考虑，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母亲用赢弱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庇护着我们长大。母亲心灵手巧，让清贫的日子有了家的归属感。
　　 站在母亲的坟前，依稀觉得母亲的音容宛在。而纸钱燃起的缕缕青烟，却还是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母亲已经走了。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喊我一声“叶子”一声轻轻的呼唤：“叶子，回家吃饭了。”
　　 生命是最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去年凋零的茉莉花，今年就要再次绽放，而我的母亲呢？
　　 尤记得那些年的承德特别爱下雨，每逢雨天我和哥去上学都是母亲一早去送。途中要经过一座铁链吊桥，桥面有几块木板铺设。平时天气好的时候，过桥都会忧心忡忡，小心翼翼。雨天桥面光滑，母亲在身后背着我一手还要牵着哥。吊桥晃晃悠悠，我趴在母亲背上，能感受到母亲每走一步都要付出的艰辛。邻居胖丫和我是同年级的学生，她母亲生她时难产，她父亲送她母亲去医院赶上雨天，她母亲淋了雨受了风寒，生下她就去世了。她从小是她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抚养长大的，她父亲一直在外打工。她奶奶年纪大了，每次过那座桥时，都是母亲背过我之后再把她背过去。平时胖丫几乎每天都长在我家，和我一起上下学一起写作业，母亲做了好吃的都会留她在家里吃。母亲是个非常有爱的人，母亲经常说：“胖丫从小就没了妈妈，多可怜呀！咱们都要对她好一些。”
　　 母亲生前是喜欢阳光的，她极不喜欢下雨天。因为有阳光温和的天，她的茉莉花才开得艳。所有花中，母亲独爱茉莉，或许母亲叫茉莉的原因吧，母亲爱茉莉爱到极致。有阳光不下雨的日子母亲总是是最开心的，她会第一时间去看她的茉莉花又开了几朵。她会如孩子般地惊叫：“呀！茉莉又开花了。”
　　 我和哥从屋里跑出来，奶奶也凑过来说：“茉莉开花了，又是一个大阳光天呀！”
　　 母亲兴奋地说：“阳光天多好呀！我今天又能多装几车石头，多砸一些石头了，多筛几车沙子了。”母亲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都是如何为这个家效力。
　　 这个季节又到了连雨天，连续的雨让人没了朝气透不过气来，让我时不时想起我的母亲。
　　 张爱玲说：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风一直在吹，让我的思念疯长。雨一直下，淋湿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