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着，在一个深秋的午夜时分。
　　 今年（2021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多到了偏安以此的南方人、东三省人、内蒙古、宁夏、京津冀豫、陕甘晋青人……他们都说，山东的荣成啊，失去了你本该有的秋天声色了。
　　 以至秋深，胶东半岛最东头的威海荣成市，下雨的频次高，雨量大，延时又长，而且空气的湿度大，植物也凋得慢。所有这些，都有过之逾江南之春夏了。以往的年份，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哩。干爽、微温、天高、云白……的朗月秋日，是荣成的一大特色。而今年，这几乎成为一种奢求。原住这里的人们大有些错愕、不习惯和惋惜了。而我，则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件让我和大家共同难过的事情呢。
　　 从国庆节的前两天开始，雨就一直在下，窸窸窣窣、匀匀溜溜，而且连绵不断，每天都有几个来来回回、下下停停的片段。下雨，在我的荣成彻底的变得没了个头尾儿。
　　 秋雨、秋心、秋愁……阴冷又潮湿，欲阴欲晴、欲雨欲雾。难不成，那冥顽不化的老天爷他也戏弄俺不成——您的容颜，我的心情噢。
　　 剧痛悲痛，这里没有顶点，仍在攀延上行。
　　 我的母亲，她平静而安详地仰躺在病榻上。
　　 这个姿势、这个神态、这样的日子，已有十多天。那白得刺眼的偌大病房，在夜里会出奇得空寂，净或静交替轮换。一根细小的针头掉落到地板上的声音，听来都如雷贯耳。
　　 药滴数着分秒，在母亲的静脉里汩汩流淌。我仿佛都能听出她的流苏。将近三百个小时，衰老和抗衰老暂时维系了一个脆弱的动态平衡。我祈祷着在万福苑这生福之地能有一个奇迹发生。
　　 然而，事不能愿啊。我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妈妈，岁月，终归无法挽留住任何超长的生命，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就在昨天（2021年10月8日，阴历九月初三），寒露节那个霏雨弥漫的清晨，整七点，在我和三姐的呼喊声中，我母亲，她生命的气息戛然而止。
　　 祈翼坍塌，天地动容，霏雨弥漫。
　　 当日，我记得，从午夜开始，窗外即下起大雨。深秋季本不应该下大雨的呀，自觉还是有些反常。
　　 那时候，我伫立在病房窗前，盲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知道自己在想啥，也忘了困顿、忘了时空、忘记了所有。我隐约感觉到，这样奇希逆叛的天相是极容易出现问题的。可能也是因为医院前几天已下病危通知书的缘故。
　　 夜行的载重大卡车，疯狂地爪、扒、碾压过城市的马路，发出阵阵刺耳、潮汐般的声浪。
　　 远处的纵横高速路，通宵达旦的灯火，这是荣成的一大特色。所有高速路走到荣成，整个夜晚都会亮灯。在漫天盈溢的水汽中，高速路灯火闪烁，晶晶眨亮，像一串串水晶灯链。
　　 夜莺在不远处老旧小区的楼顶上凄厉惨叫，令人毛骨悚然。倏尔，其残声余韵……又销匿远逝。
　　 我下意识地小开窗隙，探手出去。感觉，这秋夜伴来的冷雨啊，此时，又下到了悠缓，雨量适中。冷凛、沁肤、清凉或还有些软糯绵帛呢。
　　 忽而，一袭浓郁的香茗，夹携着湿冷气流，鱼贯而入。我想起来了，那白日里的万福苑，皇家园林一样的窗前楼下，正有几株上了年纪的丹桂老树，（桂花树，八月桂）此时，她繁花盛开，氤氲艾艾，浓郁的香馥弥漫到了整个夜空。
　　 雨，还在簌簌下，阵声补短，韵味意长。夜深沉，无丝毫的风。秋雨，就像一个沉稳成年人的眼泪，它没有倾缸倒盆，没有惊雷闪电，而这里有的，只是那持续的、无几数声贝的秋声细雨啊。还有，我母亲喜欢的桂花香气……剩下的，是我无限量的悲恸、与因抽搐而变形的面庞噢。
　　 我想象不出我扭曲的泪面有多么得难看。我努力地控制着情绪，用顶脑门的气息“封或锁”住自己的喉咙，致其不得，也不能自然宣泄或肆意发声。男人啊，真的，他们不需要眼泪，更不需要哭泣，即使是在私下和背后。
　　 十多天来，我从现实中、并在其意义上已彻底弄明白了，我的源头在哪里，我缘何循迹而来。至终，又懵懂了生命的广义与狭义。人们孜孜以求、恳恳不舍的又该去往哪里。我的源头就在眼前。到如今，她一点一点被时光啃噬，而去处和未来在想象中又变得模糊和渺茫。生来死去这谁都懂的道理，此时，甄显其哲术之深奥或更显其逻辑上的简单了。不经历就不知其真谛何在，更不懂得意义尔何。我从哪里来，结合时局，心下又有了新的释意，既是不忘初心，不撂源发地，祖宗的文化传承不能丢。而“我到哪里去”，该是吾辈和后来者要牢记使命，韧忍前行，去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陪伴母亲的十多天里，关联以此，我想了很多。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眼里噙着泪，她们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这老太太，真格色。住院的这些日子，生怕给别人找一丁点的麻烦。住在这里，本该是花钱买享受、买服务的正常事儿，而老太太她却啥事都不好意思，挂嘴上的就几个字儿“我没事儿，忙你们的去吧”……这老太太，她也太“共产党员”范儿了。
　　 母亲来万福苑五年了，平日里，她能自己干的事，是绝不求人的。她的一生是“净付出、纯输出”的类型。连对自己的儿女她都要客客气气的，对别人那就更不消说了。这是我母亲的秉性，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为人品格。我的母亲，她从个人的角度上，践行了党为人民服务的历史责任和光辉使命。
　　 我母亲是一九四七年的老共产党员，如今，她的党龄已超过七十四年。她是个虔诚的、红色共产主义的鼎立膜拜者。想想也是，母亲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神志已有些恍惚了，整个身体已不能完全自主。然而，她还把一只插着针管的手，搭在建党百年党组织颁发给她的那枚沉甸甸的纪念章上。作为儿女，此时，我们才有机会给她喂饭、喝水，给她擦拭洗浴、扶坐侧翻。至此，我才由衷地体味到了，“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个既浅显而又让人省悟不尽的道理来的。
　　 拟此文章的标题，事出偶然。是刹那间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小的游丝而已。
　　 母亲最后三日，思维已沉睡，意识在沉沦。她的肌体已不能完全自理。她开始嗜睡、出现肝昏迷、梦呓等症状，咕咕噜噜的都与我早年逝世的老爸攸关。她已重度失去了知觉。只在此时，我的大姐、二姐、三姐才得以为母亲喂食、喂水，擦拭身体，换内衣内裤（是后来才改用纸尿裤的，之前，我的母亲是决不舍得用的）。
　　 有几个晚上，我和大姐一起陪夜。大姐力弱，她一个人根本搬不动我母亲。我只好莘莘地上前搭个帮手。母亲在女人中是个大个子，她已九十四高龄，身高仍有1米65以上，体重也能达60公斤。她背不驼，腰不弯。母亲之前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窥见赤身裸体，更何况，现在还有自己的儿子在跟前。这要搁在平时，她连穿件衣服都是很有讲究的，要穿高领口的、紧长袖的、素色的，而且是五冬六夏，上衣的风纪扣子必定是扣得紧紧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就这个习惯，穿和戴和为人处世上，她十分的固封、守旧和低调，她一辈子都是满村满镇子的大好人。
　　 在那一刻，我戴着蓝色医用大口罩，半遮的眼睛已被充盈的泪水模糊了。我仪态很不自然的背过脸去，把头和脸很不正常的转向了别处。其实，我真的很明白，大姐她在干什么（给母亲换内衣）。大姐也赶紧扯过被子，尽量予以严实的遮盖着。而我的母亲，估计她那时还稍有点意识吧，她潮面闭目，眼角直淌着泪。她痛苦且又无奈。此时，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她不可能发火或实施肢体反抗。母亲她呢喏着、轻语道；“……你……你们……终于……见“天儿”了。”
　　 听到这话，我真的好害怕哦。我不知道母亲这话里预示了什么。而在当时，我根本不能自然转身，也无法正面和直视，真的，我不堪目睹眼前的那一切噢。
　　 我心知肚明母亲所谓的“见天儿”指的是什么。但在那个时候，我却怪异的往另外的一个方向上想去了，是我想岔了？莫非，母亲她看到了什么？难不成，她真看到了上帝，看到了天堂？看到了……
　　 立时，我泪流闳沱，鼻腔堵塞。我的思维被持续放大。我用我强而有力的臂弯，紧紧地搂抱着自己的母亲啊，搂抱着她那瘦弱的躯体。我把母亲的脸紧紧地掩在怀里，感觉，这几十年前，她也是这样拥抱搂抱过我的啊，她拥抱过我们姊妹……从小一直抱到长大。而我，一辈子也只抱过自己母亲这一回，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我哽咽着，啜泣着，我把头和脸努力地仰向天花板，不看、不堪看见母亲痛苦的样子。我闭着眼睛说：“妈，你别说话，你好好睡一会儿吧。”……这是我整个晚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大姐无声地抽搐哭泣着，她已完全不是弟弟面前顶天立地的大姐大的形象了。此时的她，比谁都柔弱，比谁都不堪一击。她一遍又一遍不停的用拧干的热毛巾给母亲擦拭身体。
　　 那一刻，我紧紧地搂抱住怀里的这具衰老的躯体啊。像抱看着一个酣睡的婴孩儿。母亲本身已毫无知觉，更无丝毫的不适。她没有抵触，没有反抗，任由我“正抱侧搂、里翻外坐”的翻弄着……我想到了：在几十年前，这阔伟岸的襟怀，不正是这样拥抱过我们、怀揣过我们姊妹吗？她温慰、柔润、襁悍、庇护和遮挡过多少她的儿女、她的子孙，包括我们的儿孙。十几年、几十年。我从哪里来，真的是这已经很清晰了啊，我们，确实有我们的来处呵。
　　 接下，我就有点冲动了。我试着想把这“简单而又浅显”的文章标题，不加遮掩和修饰地暴露给大家，把它直写给我亲爱的圈友们啊。我没有什么私小避大、明遮暗掩的搞怪念头，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其他想法……但，至终，我还是有些犹豫了。再到后来，我还是想把此文章标题晦涩或转弯抹角地给引申下去，或稍加点“似是、而是”“不是、但是”的遮遮掩掩罢……那才不至于太锋芒、太露骨。于是呵，我想到了追加一句“我到哪里去”的对偶句式。这些，看似牵强、隐然、小而微的东西，硬是在模糊、不清晰、不确定中，我、我们……正要循它得个未央的答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