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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一个自闭症孩子看到的往日时光(小说)


作者:张世瑞 白丁,1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45发表时间:2023-10-21 15:33:11

七爷爷坐在北屋窗前。在一张用两个躺箱上下摞在一起组合成的“桌子”上,手举着报纸觑着眼睛读报。
   怹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正午难得照进来的一片熨帖而又暖意融融的光影里。随着怹原本正襟危坐而显得气宇轩昂的头在逐渐响起的鼾声中一点一点的向下低垂;同时,也随着怹越来越弱的读报声渐渐变得乾坤颠倒、含糊不清,最后,终于不知所云。怹很快就坐在那里冲起嘴儿来。
   屋里倚墙摆放的一张榫卯松动的饭桌上,放着怹和七奶奶刚刚吃剩的饭菜:一盘儿羊油炒大白菜——干的部分被捞去后徒剩下一盘底的菜汤,剩菜汤上不甘寂寞地飘着一层亮晶晶的油花。
   七爷爷和七奶奶老两口住在里院一长溜北房中最东头的一个“日”字形的套间里,按四合院的形制这个套间在属于犄角旮旯的东厢房的位置;而且最前面的一间又恰与对面东房高高的侧山墙咫尺相对,因此,一整天大部分的时间里,七爷爷的屋里是见不到多少阳光的。只有到了寒冷、漫长的冬季,偏南的太阳才肯在正午时分慷慨地把它最亮、最强也最温暖的光线绕过东屋墙头八字形的房脊探头探脑地照进七爷爷屋里。饭桌上,那一盘底的剩菜汤把细碎的光线汇聚成缕并演化成一束亮白的光团忽大忽小、变幻不停地投射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
   七爷爷和七奶奶分床单睡,他们各自睡在两张头尾相连的单人床上。
   我毫无困意地蜷缩在七奶奶床上她身后空出的位置上,全神贯注于屋顶上的那个光团。光团经过不断地扭曲、变形后,越来越趋于饱满和滋润,直至定格成一个光洁的椭圆,骄傲地挂在天花板上。像一个充满激情的舞者刚刚跳完了一段华彩的乐章后郑重地谢幕;又像是七奶奶蒸馒头时在白瓷盆里将一堆无头无尾、散散漫漫的面粉淋上些温水后渐渐糅合成一团待醒发的面团的过程。我看得一丝不苟。眼睛渐渐发酸、发沉。睡在我旁边触手可及位置上的“老黑”忽然从酣睡中醒来,弓起身子不住地打着哈欠在喉咙里发出阵阵梦呓般的怪叫。然后,瞥了一眼天花板上那个刚刚沉静下来的光团。“老黑”原地转了一圈,自以为又重新找了个睡觉的地方。它认认真真在身子下面的位置上嗅上一回才放心地将身子卧下。
   “老黑”是一只七奶奶养了很多年的大黑猫,它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满口的牙几乎全掉光了。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神变得浑浊而涣散。年老体衰得再也爬不上房了。每天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厮守着七爷爷、七奶奶搭帮过日子。七奶奶说有一年夏天,黑似锅底的乌云聚集笼罩下,明晃晃的白昼顿时暗如夜晚。七奶奶早早地拉亮了电灯准备穿过里屋狭长的过道到小后院去收晾晒在那里的白薯干。来到后院时已是狂风大作,七奶奶一抬头就瞅见了正在房坡上迅疾而过的“老黑”。老黑正焦急地找地方避雨,看见七奶奶就一连声地冲七奶奶叫唤,七奶奶一声“来呀”,老黑就顺着房坡跳到了一堵长满野草的矮墙上。七奶奶这才看清这是只瘸猫,七奶奶说,老黑整天在房坡上奔来奔去追一只漂亮的三花“女猫”,人家猫主人认为不吉利而被猫主人打折了一条腿,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走路。七奶奶把老黑救下后,经过医治和调养很快就恢复了活力,成了一只养尊处优的大肥猫整天卧在七奶奶炕上陪着七奶奶。七奶奶能辨识“猫语”,怹能从“老黑”连续不断的鼾声里隐约听出人话来。怹把这项特殊的技能传给了我。于是,我伏在“老黑”身边,俨然听出“老黑”连续不断的鼾声竟是一句翻来覆去的问话:
   “喜——送——不——-送?”
   我大感惊奇和不解,后来,竟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那些年里,我莫名地迷恋上了这样斑驳、锈蚀、旧得发黄的时光,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喜欢这种“时光”的除了我还有祖母,祖母很喜欢在这冬日暖阳下晾晒那些被我尿湿了的被褥。五六岁的孩子还在尿床,这在祖母眼中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为此,常遭祖母训斥。我那时最紧张、最焦虑的时刻就是看见祖母戴着老视镜、手指上套着“顶针儿”,一行一行地缝被褥抬眼看到我时厌恶的表情和没完没了的数落。我童年时五光十色的梦境常常是在祖母怒不可遏的斥责和怒骂声中被打破、被惊醒的。祖母怨斥的喊叫以及用巴掌愤怒地击打被褥的声音炸雷似地把我唤醒后,昏暗的灯光下、睡眼惺忪之间看到大大小小的、形状各异的、半干不干的尿痕,地图一样地画在被褥上觉得是件非常羞耻而糟糕的事,虽然自己做过种种努力,下了很大决心,天一黑,绝不再喝一滴水!但就是控制不住尿床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我那时最满足、最得意的时刻就是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子下面无比熨帖而干松!但这种时刻少之又少。屡败屡战之间总觉得睡梦里每当“内急”袭来搅扰之时恍惚之中总有一只巨大的尿桶十分妥帖的摆在我面前。
   最难为情的还要属正午时分,双手捧着自己的“杰作”亦步亦趋地跟在祖母身后到外院儿晾衣绳上去晾晒被褥了。晾衣绳正对着胡同大门。这常常又会引来大双、二双、歪梨甚至大英子、小顺子等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过来围观、看热闹,然后,指手画脚地取笑和奚落我。
   七奶奶永远是七爷爷读报最忠实的听众也是七爷爷唯一一个最孤独的崇拜者。七爷爷读报有个特点,怹能把任何一篇报纸上登载的政论性很强、火药味极浓的长篇社论像和尚念经般地读成一篇“经文”。这或许和怹年轻时曾皈依过“喇嘛教”有关。七爷爷年轻时曾给羊贩子当学徒、常年游走于蒙、藏各地因而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蒙、藏地区少数民族语言。那个年代的报纸上时常登载有着红色“通栏标题”的“社论”和各种“大批判”文章,这种文章似乎只配收音机里那些有着高亢嗓音的播音员朗读才更有味道和压倒一切的气势。而七爷爷却使得这一切变得模棱两可、阴阳调和、行云流水甚至遣倦暧昧。但这丝毫不影响七奶奶听怹读报的兴趣。
   沐浴在光影中的七奶奶把身子向上靠了靠,这使她变成了斜倚在被垛上的舒适而牢靠的姿势。她脸上洋溢着对眼前生活无限的满足和深深的感激并把这种满足和感激全部演化成了对七爷爷极度的虔诚、崇拜。她一边听着七爷爷读报一边小声向我嘀咕:瞧你七爷爷,啧——怹,就是‘能干儿!’能把满张报纸上的字都念下来,你说!这得多高的学问?嗳——给个“进士”都不换吧?你明儿个上学也要多用功,听见没?
   为配合七爷爷读报同时更为了表示她并没有被催眠而是一直在听,七奶奶便不时在七爷爷读报的每一个“气口”上恰到好处地胡乱加进自己的态度,“哦”“这样呀?”“敢情!”“瞧,这份儿热闹……”
   七爷爷房后不远处就是“老北京”九门之一的安定门城墙。城墙被拆得七零八落逶迤着像条断头、断尾的、再也飞不起来的苍龙困卧在北京内城的最北面。城墙根儿一带,颓圮破败、高低不平、爆土壤烟。一间连一间借壁墙盖起的、歪歪扭扭的小平房毫无规矩地挤满了城墙根儿。那里面住得都是当时人口最多、最赤贫的家庭。
   城墙那边就是流淌了千年的老护城河,冬日的护城河水并不结冰,只比其他季节多了些滞涩和沉重,在冬日暖阳下,在沿河两岸遒劲的垂柳肃立下缓缓东流!
   这是1966年冬日里一个慵懒而沉闷的正午。
  
   一
   按照我祖父他们那一辈儿人喜欢把叔伯之间生育的孩子放在一起大排行的习惯,七爷爷行七;胡同里大人孩子都叫怹七爷爷。七爷爷下面还有一个亲弟弟、行九,是我的祖父。
   有一次路过北新桥一家酒铺。我看到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在酒铺门前的台阶上,挤进去一看,七爷爷正坐在大双他爸和一个老藏民之间双手捧着一件油渍麻花的老羊皮袄给双方拉拢买卖。七爷爷居中而坐,用汉、藏两种语言和买卖双方交流。那时雍和宫里有不少来自蒙藏地区的人在里面充当神职人员。大双他爸看上了老藏民身上穿着的一件老羊皮袄,但苦于无法交流,就托七爷爷从中搭桥,七爷爷用了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促成了这笔买卖。老藏民美滋滋地站起身,一双手在藏袍上蹭了又蹭接过大双他爸递过去的五元钞票瞬间便攥进手心。然后,执意要把七爷爷和大双他爸往酒铺里拉,七爷爷从不饮酒就一个劲儿地推辞、连连摆手拒绝,我看得入神。从此,心里对七爷爷又多出了几分崇敬和佩服。
   此后,七爷爷竟一发不可收。在蒙汉和藏汉之间促成不少桩的民间小生意、小买卖。据七奶奶说,人家总上赶着给些零钱以感激七爷爷的热心。但七爷爷从来不收。
   那些年,我们胡同一带差不多所有人见了七爷爷都客客气气、点头哈腰的。七爷爷俨然成了我们那一带的名人。
   “除了喜欢显摆。还有,就为落个好人缘,讨个人人喜欢!”我常看见七奶奶不厌其烦地在胡同里向街坊邻居们解释七爷爷的行为。那个年代凡是与钱有关的人和事都被人们所不齿,认为那是搞资本主义。
   七爷爷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他与众不同的饮食爱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怹总能想方设法搞到些白花花的羊尾油,用报纸包着抱回家交给七奶奶。七奶奶把它们在厨房里炼成可以炒菜的羊油储存在一只清光绪粉彩百子图粥罐儿里,那个粥罐是二爷爷的遗物,据七爷爷说那还是一只光绪“官窑”,是二爷爷在城墙后面的“鬼市上”淘换来的。七奶奶把浮在羊油表面的一层焦黄、香脆的肥油渣儿用漏勺捞出再把炼好的羊油倒进粥罐,每当此刻,里外院便弥漫了烧烤羊肉的异香,外院儿庄大妈闻到后赶忙闭窗关门并用手掩鼻,说“膻气”!但我却对这味道情有独钟、十分着迷,在那个清寡的年代里,我坚信,一切不好吃的蔬菜经过羊油烹制,便都成了美味的下饭菜。比如,我通常最讨厌的胡萝卜,无论奶奶做得多么用心和讲究,我始终都懒得动一筷子。因此,常为此遭奶奶的白眼和数落,奶奶的做法是:胡萝卜切成小色子丁,放在只见油光不见油的炒锅里充分煸炒,然后,再放进同样切成小色子丁的熏干、青豆继续翻炒,接着再加进少许黄酱和水一起焖煮至熟后再泼进一些干辣椒油。奶奶每次做完总要把菜盘凑近鼻子下面夸张地闻上一阵儿,然后,无限骄傲地夸上一句自己手艺:哦----是“大馆子”味!我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用始终不着一筷子表达我的不满和抗议;更有甚者,索性饿上一顿也是常有之事。
   我从小就觉得胡萝卜是一种最难以下咽、最难吃的菜,尤其是它本身含有的一种并不高贵的甜味始终让我无法接受。我乐意接受并亲身体验过的甜味大多含有一种浓浓的奶香和果香并认为那才是“甜”的本来味道,这味道除了当时难得一遇的“大白兔”奶糖,就是放药抽屉里那些明黄色的“四环素”药片外层包裹的那层诱人的糖衣了。我常常背着家人把纸袋里的药片一一取出,放进嘴里把那层糖衣含化后再重新放回纸袋。这很快就引起了奶奶的警觉和注意,但她似乎只认为那是因为保管不当或是什么其他原因引起的糖衣自然脱落、融化却丝毫没往我这个“怂孩子”身上联系。哪知,有一次,我竟无意中陡然发现哥哥和弟弟竟也做着和我同样的勾当,我这才慢慢罢手并担负起了替奶奶管理这些药品的任务,时间一长,又觉得这件事做起来非常麻烦。就主动告发了他们俩,从而解决了这个困扰了奶奶很长时间的药片糖衣脱落问题。
   相对于我奶奶做的那盘儿“素炒胡萝卜酱”,七奶奶的做法就显得极其奢侈和讲究,七奶奶炒胡萝卜酱的做法与奶奶的不同之处在于,七奶奶炒这道菜的用油全部来自那只五彩粥罐里的羊油。因此,七奶奶做出的炒胡萝卜酱上面总闪着一层亮晶晶的让人看了直流口水的肥腻腻的羊油。一看就知道那一定很香、很下饭。在我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七爷爷把亮晶晶的炒胡萝卜酱倒进米饭碗中,用筷子搅拌,使每粒米饭上都包裹上一层厚厚的油花,然后,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拉。看得多了,就不免心生疑惑,为什么七爷爷家做饭总有好吃的羊油而我们家没有。后来,七奶奶告诉我,那是大双他爸送给七爷爷的。七爷爷帮了大双他爸不少的忙,为弥补人情上的亏欠,常把自家用“副食本”购得的回族特供食品送给七爷爷。于是,常见到七爷爷肩膀上豪迈地扛着半条“羊蝎子”或双手捧着一团白花花的羊尾回家。有一回,我壮着胆子问祖母,我们家为什么不能当回民?祖母瞪我一眼,说我“没六儿”(老北京话。指说话信口开河、荒诞不经。)于是,我常常在吃着奶奶做的饭菜时,突然闻到了从里院悠悠飘过来的炼羊油味便当即扔下筷子,不顾一切地跑到七爷爷后屋厨房,从七奶奶手里接过一块馒头或是烙饼之类,蘸着案板上撒了盐花儿的羊油渣,闷头解馋。
   后来,此事遭到我祖父严厉地训斥,祖父低声对祖母说:“不好,这孩子学会看嘴了!”“看嘴”是那个年代的大人们都十分忌惮且不能容忍的事----小孩子不错眼珠地看别人上嘴唇碰下嘴唇地往嘴里扒拉饭菜,透着穷气。
   事实上,七爷爷和七奶奶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只是还未落生就因难产死掉了。
   据说,七奶奶临盆那天,七爷爷急得六神无主,在七奶奶催促和提醒下赶紧找来了接生婆,然后,一个人隔着门帘坐在屋门口台阶上给七奶奶“加油、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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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自闭症的孩子,亲眼目睹了那个时代的一些事,从而引发他的想法。七爷受到的冲击,以及不公待遇,让他嫉恶如仇,用自己的方式去报了仇。小杨与大头的不正当关系,又让“小屁孩”义愤填膺,抱走了他们的衣服,也向“革委会”揭发了他们。让“小屁孩”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害了当事的男女。特别是小杨,为此受到批斗,跳楼摔伤,最终使“小屁孩”一生都陷在自责中无法自拔,一生都想着还债,一辈子孑然一身,想用爱去弥补自己的过失,无形中,一直在等待着小杨阿姨。可到末了,还是一场空。小说构思奇特,描写细腻,叙述沉稳,并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再现了那个年代的情景,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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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3-10-21 15:44:00
  读完小说,沉浸在小杨的故事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小杨因为长得漂亮,在加上自己不检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难道都是小杨的错吗?难道长相漂亮也是错误吗?引入思索的小说,感谢作者的分享。问好,祝福秋安!
五十玫瑰
回复1 楼        文友:张世瑞        2023-10-27 09:38:08
  感谢您的精彩点评,顺祝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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