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大学毕业生一样，马杰选择回到家乡，是因为一年前爆发的全球金融危机影响了整个国家的就业形势。数以万计的工厂倒闭了，失业人数的队伍像上下班时堵在高速路上的汽车长龙一样，拥挤在各大人才市场。与此同时数百万的毕业生从大学毕业涌向社会，像另一股洪流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势头涌入这一求职大军中，数十人上百人竞聘一个职位的现象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闻，这种情形在大中城市愈演愈烈。当然，出于年轻气盛大学毕业正当青春年少的马杰，也曾怀着一种踌躇满志的激情，想要在南方的大都市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尽管如此残酷的现实仍然很快就扑灭了这个年轻人充满斗志的火焰，并且冲着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在连续碰壁之后，失意的马杰开始想念起小城里年过半百的父母，还有那个永远向他敞开怀抱的温暖的家。正是在这个时候，马杰的父母在双方频繁的电话联系中，不失时机地表露出对儿子回家的渴望。父母的鼓励使马杰最终下定了决心，九月，马杰回到了小城。
　　 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三个月前的马杰作出回乡的决定之后显得一身轻松，并且很快就忘记了求职以来所遭遇的挫折，连毕业酒会上离别的伤感气氛都无法令他难过。那是一种逃避了风雨之后的悠然自得，获得短暂安定之后的轻松自在。在告别学校告别朋友的那天，马杰潇洒地挥动他有力的手臂，向送别的人们示意他即将踏上的旅程是多么的激动人心。他迫不及待地告别生活了四年的拥挤的城市。
　　 回到小城的马杰在舒适的家中休整了半个多月，期间，出于礼节生来内向少言的他还是遵从父母的意愿，拜访了几位叔伯和姑舅，他们都为马杰的“回炉”表示欣赏，并且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尽快拿出实际行动。九月接近尾声的时候，马杰终于在县城找了份薪水可怜却舒适的工作，并且租了一间民房暂时安定了下来，此后人们关注的重点便转移到了天气。那时炎热的夏季余威犹在，马杰却已经感受到小城的凉爽了，那是南方沿海城市的酷热所无法想象的。接着九月过去了，十月也过了一半，好天气在带给人们好心情的同时，也让日子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天气就冷了下来。四年来马杰都是在还没过完夏天就离开小城，回到南方沿海城市，所以他还在期待小城的秋天时，冬天就已经越过秋天，提前到来了。十一月，气温开始下降，小城的秋天短暂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到了十二月，气温已经降到了十度，冷空气开始南下。之后，这个小城就难得再看见温暖的阳光了。气温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骤然下降，并且下起了雨，顿时阴沉和潮湿就笼罩了整个天空。这场冬雨持续的时间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长久，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却一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凛冽的北风夹杂其间，给出行的人们带来了困难，大街上的行人都穿起了厚厚的棉衣和保暖的羽绒服。骑车的人少了，打伞走路的人多了起来，回乡的马杰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相隔四年之后，马杰开始在家乡过的第一个冬天。在马杰的感受中，这也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也许是因为在南方沿海城市读了四年大学的缘故，马杰几乎忘了家乡冬天的寒冷，他已经习惯了南方的温暖，这种习惯让他有些麻痹大意了。另一方面，让马杰恍然大悟的还不仅仅是小城没有秋天这一点，同时还有——马杰几乎没有一件可以过冬的厚棉衣和羽绒服，只有几件薄外套和一件宽松的线衣。而羊毛衫，要不是因为天气的寒冷，马杰是不会想到羊毛衫的，南方沿海城市温暖的天气也根本不需要穿羊毛衫。但是现在，马杰几乎翻遍了老家所有的衣柜子，也只找到一件旧毛衣。所以他不得不考虑立即买一件羊毛衫了。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马杰穿上从老家好不容易找出来的那件旧毛衣，坐了下午的一趟县内班车回到了县城。连续的阴雨天气仍然没有过去，旧毛衣让马杰觉得暖和了一些，但天气依然冷。吃过晚饭，马杰爬上床钻进被窝，开始考虑他的买衣计划。虽然马杰的家在乡下，但是对小城马杰并不陌生，他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七年的中学时光。他熟悉这里的每条街道，甚至每座建筑，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小城的变化却不大，除了一条新开发的纵向贯穿整个城区的南大街之外，一切依旧，它与最繁华的北大街构成一个巨大的交叉的十字。北大街的历史是从小城开始的，自从有了小城，就有了北大街，也因此有了北大街的繁华。这条长长的街道几乎集中了小城所有的行业，衣食住行你都能在这条大街上得到满足，北大街也几乎是小城人每天必经的道路，每天都要上下班的马杰自然也不例外。白天的马杰需要上班，夜晚天气则过于寒冷，因此马杰计划利用上下班的机会，先对北大街的服饰商店进行粗略考察，对比了质量和价格之后再决定去哪家购买。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加上坐车太辛苦的缘故，马杰来不及脱掉外衣，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气温继续下降，无情的北风席卷大地，刮掉了小城仅有的温暖。天空阴沉，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小城又一次迎来了它的早晨。这一次马杰是让猛烈的北风吵醒的，呼呼的北风在马杰位于顶楼的住所四周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刮着门窗，发出巨大的“咚隆咚隆”声。马杰从睡梦中醒来，一离开温暖的被窝就感受到了这刺骨的寒意，虽然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这时他才发现，昨天晚上自己还没来得及脱掉外套就累得睡着了。北风在屋外叫嚣，他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翻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两件外套加上一件旧毛衣，马杰终于可以放心地走出屋门了。
　　 早晨的小城有些空荡，从住所一路走来，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沿街的铺子大都还未开门营业，除了几家卖早餐的饮食店，却也是东一家西一家零星地分布着。店里烧得滚烫的汤水冒起白烟，从店里散出来飘向大街，勾起了人们一天的食欲。这时候已经快八点了，马杰一边往公司赶一边观察，他发现其他街道几乎没有什么服装店，而当他转过一个弯来到主街道北大街时，沿街的店铺骤然多了起来。向来绝少逛街的马杰这才发觉，北大街的店铺是如此之多。像发现一块新大陆似的，马杰有些贪婪地搜寻着这些沿街的店铺，然而它们也像其他街道一样，大多还关着门未开始营业。少数几家开了的，店主也刚好推起活动门，还能看见他们不停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小城这种慵懒的、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使马杰明白了一点，依靠早晨的上班机会是无法得到对这些店铺全面的丰富的认识的。马杰有些后悔自己平时对逛街这类事情的漠不关心，然而很快他就释然，信心满满地去吃他的早餐了。
　　 早晨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中午和傍晚的时间却很充裕，这让马杰放了心。中午十二点，马杰下了班，肚子这时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像往常一样，马杰还是去那家离公司最近的快餐店吃午饭，点了平时吃惯的五块钱份量的套餐。他草草地吃完饭，来到北大街。因为有了计划，马杰这时便多了些心眼，留意起大街两旁的店铺。进入冬天的小城街道虽然冷清了些，但是北大街却依然人来人往，中午所有的商店都开了门，尽管天空仍飘着蒙蒙细雨，但已不似早晨那般给人荒凉之感，到处都热闹非凡。马杰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打着伞，装作散步的样子慢慢踱着步，眼神不时四处望望，五颜六色的雨伞以及穿着各式衣服的行人在他眼前来来往往，在两旁的商店进进出出。因为圣诞和元旦等节日的临近，马杰注意到不少商店都别出心裁地打出许多促销广告，有些拉横幅有些放广播，都尽量把自己的门面装饰得显眼一些。这一路走下来，马杰发现整条北大街经营服装的商店大多集中在城中心一带，其中专门经营羊毛衫羊绒衫等类型毛衣的有三四家，其余都是综合性的服装店。如此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马杰心里总算有了底，很快他就能有一件暖和的羊毛衫了。因此，就算天气再冷些，马杰也不用担心冻着了，想到这里马杰终于忍不住高兴起来。
　　 冬天的白昼总是特别短暂，傍晚很快就来临了。马杰下了班之后来到一部自动取款机前，准备取出些钱买件羊毛衫，正当他兴奋地输入密码时，马杰突然愣住了。一个致命的打击几乎迎面把他击倒，粗心大意使得他的心情一瞬间落入冰点。马杰居然忘记了卡里的存款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个月微薄的工资还无法发到他的手上，不久之后房东还会向他催要第十二个月的房租。过去从来不曾为生活操心过的马杰，参加工作后第一次体会到了生活的窘迫，一瞬间他体会到了父母抚养自己以及操持整个家庭的艰辛，明白了母亲时常在他耳边教诲要勤俭节约的良苦用心，现在他已经毕业，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和人生负责了。马杰失望地退出银行卡，他摸了摸口袋，钱包里还剩下二百块钱。当然，这足以买一件羊毛衫，然而现在马杰必须往长远的方向看，他需要一个计划，他不能再依靠父母。这时马杰的手机响了起来，一条通知他手机即将欠费短信发了过来，这无异于雪上加霜。马杰冷得发抖，哆嗦着手把短信删除，随后拉起衣领缩着脖子离开自动取款机走向街道。
　　 回到住所，马杰烧了些热水，洗完脸并且泡了泡脚之后，就钻进了被窝。寒冷的天气让他不想动弹，他脱掉外套穿着旧毛衣躺下了，却因为时间还早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想起回来的路上，每经过一家商店看见里面摆放整齐各式各样光鲜亮丽的新衣服时，内心的蠢蠢欲动，然而一旦售货员的目光转向他并且向他发出“进来看看”的邀请时，他又红着脸迅速扭过头去看别处。一直以来马杰都过于内向了，在生人面前沉默寡言，囊中的羞涩更使他无法直视售货员的眼睛，每一次他都在快速一瞥之后急急忙忙地走开，事后又忍不住回头悄悄看一眼。这让马杰想起来像是做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一样，内心里充满愤怒和懊悔，他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为自己动不动就脸红感到无地自容。他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几个耳光。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在这个小城，马杰发现，他第一次如此接近生活。
　　 此后几天，马杰明显感到欲望在他内心里左冲右突，每次上下班他的眼神总是忍不住朝那些商店望去。吃饭的时候，他原想点平时吃惯的五块钱份量的套餐，但是话到嘴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要了一份三块钱的简餐。这段时间马杰的父母似乎也感受到了马杰的困难，一天傍晚他接到二老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特意提醒他天气冷了。
　　 “儿子，一个人在县城还习惯吗？”
　　 “妈，还习惯，您放心。”
　　 “你很多年没在小城过冬天了，不知道天气的冷，过冬的衣物够吗？”
　　 “够，妈，不冷。”马杰吞吞吐吐地说着谎。
　　 “要是没钱就跟妈说。”
　　 “我有钱，妈你就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了，懂得照顾自己。”
　　 马杰一边答应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挂了电话之后马杰又有些后悔起来，那一刻他甚至想不要再坚持什么，就此屈服好了，父母关心子女给子女些生活费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软弱和意志上的不坚定感到失望和羞耻，这使他突然鼓起了勇气走进一家打着“全场五折”促销广告的服饰专卖店里。
　　 售货小姐说着“欢迎光临”，热情地迎上来，马杰的脸一瞬间就红了，他忙低下头随手拿起一件衣服就看起来。售货小姐走近他身边，提醒说“这是女装”，马杰吓了一跳，他一边装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反问着“这是女装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像男装”，一边红着脸放下衣服。售货小姐引导他来到男装区，马杰觉得自己不能再出丑了，他大着胆子问售货小姐是否有羊毛衫一类的毛衣，得到肯定的答复和正确的指引之后，马杰在一排羊毛衫前用心地挑起来。由于紧张，在最开始的几分钟内马杰对眼前各个种类的毛衣几乎没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甚至无法分辨出款式和颜色上的区别。他回避着售货小姐的目光，而该死的售货小姐却一点也没有离开马杰半步的意思，她在随时等着解答顾客的任何疑问。马杰是多么想让她知道，他不需要帮助，是的，什么都不需要！
　　 经过艰难的选择，马杰终于挑了一件天蓝色的羊毛衫，这让他想起了久违的晴朗的天空，小城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有出过太阳了。他转过身询问售货小姐这件羊毛衫的价格，打了五折之后售货小姐报出了一个数字。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马杰看见售货小姐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想把抖开的衣服叠好放回原处，却发现怎么也叠不好。
　　 “没关系，我来。”
　　 售货小姐说，伸出手接过羊毛衫，熟练地叠好，整齐地放回了原处。
　　 马杰深吸一口气，赧着脸慢慢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出了店门。出了店门马杰四处望了望，马上就离开了。逃离了困境之后的马杰走得飞快，甚至来不及撑开雨伞，细雨就那么一点一点地落满了他的头。正当马杰就要离开北大街拐入南大街时，一阵促销广播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马杰循声看去，街对面一家新开不久的服装店正在处理从外地拉来的尾货，似乎是促销广播起了效果，店内人头攒动，售货小姐忙得不可开交。马杰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最后去碰碰运气，也许能淘到物美价廉的羊毛衫。这么想着他穿过街道，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了，却又徘徊起来。他走到街边大树的阴影处朝里张望，一眼就看见了一柜子的毛衫，正摆在店中央，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价格的牌子。一看价格，马杰的心跳马上就快了起来，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进去。进了店门，马杰这才发现前来购买的顾客大多都是些中年妇女，像马杰这样的年轻小伙竟然只有他一个人，马杰的脸不禁又红了起来。他快步走到摆放毛衫的柜子前，想尽快买了衣服就走，这时一位售货小姐刚应付完其他顾客，正巧来到马杰身旁，便给他做起参考来。马杰低着头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几乎没有听清楚售货小姐的介绍和建议，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并不是什么羊毛衫，而只是普通的毛衫。他目光闪烁言语吞吐，自始至终不敢直视售货员的眼睛。售货小姐好心提醒他可以试穿，但是马杰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尽快离开，因此他草草地挑了一件符合自己尺码的毛衫，付了款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马杰的心还在“噗通噗通”跳个不停，隔一段时间走几步路他就提起袋子来看看，每次看完之后他都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北风刮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衣服里，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很快，他就回到家了。
　　 马杰回到住所，锁上房门，小心地拿出刚买的羊毛衫，凑上鼻子闻了闻。新衣服特有的新鲜香气散发出来，不禁让他心旷神怡。马杰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迫不及待地穿上它，活动着身体把它拉直抚平，随后找来一面小镜子，前前后后照了照，觉得满意极了。尽管衣服看起来稍稍大了些，然而愉快的心情很快就使他忽略了这个小小的瑕疵。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全身暖和起来。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心里满满装着的都是高兴了。
　　
　　 2010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