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大娥这年捡了两小块地种菜，说是捡，其实是从我母亲手里转租来的，租金要付给我的姨表嫂。
　　 种菜是有多种好处的，既锻炼了身体，又能吃上绿色放心菜，家里人自然是很舒心的。虽然她是农民，但自嫁给我弟弟后，二十年来，该是头一回出门劳动，正儿八经地戴着遮阳帽，穿着长袖在地里干农活。这事很是新鲜呀，很快就让大家都知道了。
　　 我弟媳呢，也很兴奋。每回见着我都要兴致盎然地数叨：“我种了豇豆，四季豆，黄瓜，苋菜……一等上市，够我们几家子吃。还插种有山芋，黄心的……宏子，下次我们还插种一些紫薯。”她叫着我弟弟，回头继续给我说：“玉米都是催芽栽种，盖着薄膜……”
　　 “直接点种地里呀，移来移去地费功夫，还得缓苗，哪用那么麻烦！怪事，我又不是没见过种地的，尽做些费活，瞧这讲究的，又不是描金绣花。”我有些不以为然。
　　 “废话！直接播下的玉米粒种子，埋在地里，斑鸠全刨去吃了，一粒都不剩，窝窝刨得精光！”大娥朝我翻白眼，脸一拉，语气很冲，她人本来长得也黑，很是怵人。
　　 我是不知道这些，听的露出好大惊讶，咂舌感叹现在的这鸟儿还真是好聪明。
　　 “先要盖着一块薄膜催芽，长成苗后再移去栽种。刚翻挖过的新鲜泥土，斑鸠会一颗不剩给刨吃了精光。”瞧着我信了，大娥自信地点着头，转为温和，重新给我说了一遍。她的兴致很高，舒服地坐在晚风中，星光下神往着让大家一起吃她种的菜，和大家说说笑笑，夜幕中，一派乐融融。
　　 好兴致很容易感染人，回家来我还意犹未尽。第二天上午，我家的男人正在择菜，我围着他转来转去，很稀奇地谈起此事。他不理我也算了，拿着一个塑料篓，劈头盖脑地警告我，“记着你父亲说过的话‘她好，你待她也是那个样；不好，也是那个样。保持一定距离，少来往。’离着一定的距离还有情……我叫你记住，……你记住，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拿钵篓推着我进屋，非得让我把他的话听完，“她是没有钱呀，她要有点钱，尾巴早翘上天，眼里有你？”
　　 “那么大嗓门干吗……”我尴尬地朝外瞥一眼，往常隔壁黄老板这时候上生意了，来买料拉货的人大多等在外面，男工闲时就挨我的大门边坐着。我说不得什么，大眼干瞪着他。这个时候，他素来都不会理会我。“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记不得了吧？那年她摔电脑，踢房门……”我抽了抽鼻涕，垂下了头，只觉着索然无味。
　　 不怪我家男人这么说她，那些年家里确实为一些蒜皮鸡毛的事，怎轻易就惹毛她。譬如黑脸死活不理睬人，彼时往往我们才反应过来是得罪了，私底下窃窃查询缘由，多半也还是猜测，察言观色地应付。大娥的每回争强斗狠，都要一番事闹，有躲进房间发疯的摔碎遥控器扔一地衣服，恶狠狠地砸椅子，发狠一刀剁了自己的手腕，离家出走呀……桩桩历历在目，老实说，可怜的，我有了后遗症，心有余悸。
　　 “稍一不慎惹毛她，反脸无情的……她哪次做不出来？”这人看着我的衰败，更加来劲了，只觉还不够，还得加把料。
　　 “你是要将天花板夹缝里的灰尘吊吊都震落下来吗？是的是的，人脸揣进怀，狗脸拿出来……气急了我也这么评她的。”我腆着脸蹭上前，装疯卖傻地朝着他笑，只求他不要广播了。
　　 瓜果蔬菜结上后，大娥电话催我去拿。“四季豆、茄子我都摘好了，你到路边的树荫下来拿。
　　 嫩黄瓜绿油油的，西红柿当水果吃，一点药都没下。玉米给你留着，快来拿。”
　　 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来，言语的温柔体贴让我由衷的倍感亲切，我乖巧地应着，生出淡淡的欣喜，有一丝丝美好引诱着我。
　　 我男人总是提醒我少去拿，说她的脾气反复无常，走近了，不知哪天翻脸惹出矛盾。他有时怨我，进而对我横加指责，仿佛我就是根导火索，事情的过错，祸的缘由都是我引起的。急得我跳脚，本来嘛，跟家人总防备干吗，生活里的小事不值得计较，我也没那么矫情。拉锯似的夹在中间，逼得我没法，唯求安生。后来多少推脱说家里上菜市场刚买了，冰箱昨天的还有，两张嘴实在吃不掉。
　　 这天晚饭后，大娥找到我，垮着阴沉的脸。我一看脸色，心一咯噔，预感不妙，不觉两眼紧盯着她。她一生气就这模样，又易生气，挺着胸脯，语气硬邦邦，说话也冲，像小石头子一颗颗从嘴里蹦出来。
　　 选了去安静的湖边散步，夕阳斜照，我们边走边说话。她走近我，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稍停了一下，“昨天在菜地里，小矮子叫我。”我弟媳提起小矮子时，俨然有了怒火，语气压迫，那脸布满暴风雨前的乌云。
　　 小矮子是我们给前院女人起的诨名，我们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五十来岁时带着一个瘫女儿嫁到这儿来，跟着前院一个唱道地生了一个儿子，生了儿子不久，又哭闹着离了婚。前几年老头死了，留下两间小平房，这对母子过着各自的生活，成为两家子人。
　　 在菜地里，大娥问走过来的小矮子有什么事？小矮子吞吞吐吐，冒失说道：“你老婆子没给你说呀？”
　　 “说什么？”
　　 “你的媛媛介绍给我儿子做女朋友，她还没跟你说吗？”一句话说得我弟媳脸色骤然变得极难看，强压恼羞，掉转屁股，菜也不摘，人也不理，怒冲冲走了。
　　 我顾着听她说话去了，一没留意踩到路沿边的草丛低洼处，脚下一崴，一个惊叫出声，差点扑倒在地。好在有惊无险，我松了口气，朝她讪讪地笑。
　　
　　 这个事能有什么呢，不同意也罢了，呵呵一笑，诙谐说过去，本也无可厚非。现在我哪敢去逗她说什么，“家里有女儿待嫁，人家好逑，这本是好事呀。”此刻要说出来，会挨耳光的。
　　 “媛媛也不会同意呀。”我宽慰道:“小矮子那儿子长的跟她母亲一样的短小粗鄙，初中毕业吧？一个修理工师傅，我见他一身油垢，头发指甲缝里都是污秽，是不是有三十好几了……媛媛怎么会答应。”我弟媳的媛媛身材虽不高，皮肤黝黑，长相却不错，二十出头，刚大学毕业，对生活充满梦想希望，她不可能看上这男孩子。
　　 “怎么想出来的！”大娥怒道，骂了一句，受了极大的羞辱。“我就是将媛媛养成老姑娘，也不可能给他！”
　　 我嚅嚅地说不出话，“对方不会纠缠……”
　　 我那不靠谱母亲，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她挑起的？为这婆媳关系，我多次劝说她。我自知母亲很没脑子，她迟迟没提及，大概也寻思着不妥当。我若去问她，这个时候她断然不会承认，说不定反过来闹着说我们栽赃她。平日她的瞎掺和，欠考虑的不妥当做法有很多，我终是无话可说。
　　 这事情只能沉默以对，宽容以待，好让它在沉寂中逝去。如今在这里说起，大娥不知道算了，万一知道，她必暴跳如雷，招来的定要什么脸揣怀里什么脸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