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炊烟(散文)
是谁点燃了村庄里的一缕炊烟,在竹林的上空飘荡,让一个远行回归的人,准确地找到了归家的路?
——每一个回家的人,总是迎着一阵炊烟,敲响老屋的木门。而每一个流浪的人,像喂久了的鸡鸭和猪羊,总能寻着同一条路,或者同一种气息,回到那个破旧的圈里。
炊烟是一个村子鲜活的象征,没有炊烟升起的村子,它就荒芜了。
一个秋天的黄昏,风岭村的天边上残阳如血,一片琥珀的颜色。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沿着村口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进竹林下的老屋里。门吱呀地打开,昏暗的灯光下,一阵霉味涌了出来;两双浑浊又闪着光的眼睛,像寒夜的火,紧紧地包裹着我,让人一阵温暖。
多少年,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风岭村的时候,他们光滑而红润的面容里透着期望,而今在这间老屋里,那些面庞上的褶皱,像花一样,把期盼舒展得更远。
在儿时的一段时间里,我曾与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难以达成一致,那时候父亲的黄荆条子又细又长,时不时地在我的身上留下创伤;母亲的咒骂,像撕裂的布条,总是那样刺耳,让彼此之间的情感变得疏远。而现在,我两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时,他们却像贵宾一样地接待了我,让我手足无措。那些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也许正是竹林上空的炊烟。
父亲在灶台上点燃的火光,映照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每一条褶皱都细细长长,抹开来看时,写满的却是岁月的烟火和锅巴。
灶台上的一口大锅早已不见了,丢弃在竹林下的地面上,与枯枝烂叶一起腐败着。它孤零零地像张开着的大嘴巴,像要述说这老屋里过去的一切烹煮煎炸、油盐酱醋的味道——它知道灶台前后的秘密。然而这个秋天的雨滴落在它里面,那水滴的声音曾经泛起过岁月的回响;狗抬起的一条腿,把尿径直地撒在它的上面了;它的边沿已经锈迹斑斑,那些破开的口子,像老人掉了门牙一般,总包不住风,所以无论多大的雨,多少泡狗尿,都难以使它装满,它装满的只是岁月的伤痕,烟火的沉重。只有一些掉落的竹叶,落在它混合的液体里,从此它里面开始变黑,发臭。
岁月让它变得越来越单薄,越来越不再有光泽,然而在它那里煮过的时光的烟火,却让远离故乡的游子难以忘却。
它煮过春天的第一把青绿;夏天的一抹热情;秋天的澄黄让它散发出豆麦的清香;冬天的寒凉里,守着它漆黑的面容,烧火的孩子却在内心里藏着无法说得明白的温暖……那些留在岁月里的味道,现在正让它泛着暗红,使它变得苍老,变得一无是处。
父亲在这一口锅里煮过我们家的一年四季。所以一口锅,应该越煮越坚硬,越烧越红火。
清晨,父亲在这一口锅里煮满了猪食,那些炊烟从锅底、又从竹林的上空笔直地升起来,带着鸡鸣和狗叫,飘向村子里的四面八方。风岭村的田野、山岗、小河总在炊烟里渐渐地醒来,然后带着晨光,把每一个吃饱了的农人沿着村口的田间小路送向远方。
黄昏的时候,炊烟散发着馍馍的香味。父亲沿着锅边不停地敲打着那一团又白又软的面,直到把那面团摊薄,又在这口锅里烙硬,烙硬的馍馍,嚼在嘴巴里,是一阵甜蜜。
于是听见母亲站在村口呼唤我们归家的声音,母亲毫无耐心,村口的呼唤声传到耳朵三次后,就会感觉到母亲的愤怒:“勇娃儿,你个短命娃娃,死哪去了,喊你回家吃饭!”黄昏的炊烟里,除了天边的晚霞,其余的满是母亲的呼唤或者怒骂。
一个人能够一辈子被母亲呼唤着归家,那是一种说不完的幸福。
婆婆在炊烟下收拾了一背干柴,正堆在屋檐的草棚里,那些全是掉落的枯枝和树叶。婆婆曾说过,庄稼人的土地上,每一片掉落的叶子和草根,都应该是一团燃烧的火。有火的地方,就会有温暖,也会有炊烟。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我的婆婆了。在梦里,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正在走远,她的背影远得我几乎无法辨认出来。
现在我能记住风岭村的人越来越少。许多人跟着别人的脚步走了,像一阵风似的走向了远方;也有许多人,像婆婆爷爷一样,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渐渐地模糊掉。
婆婆老是穿一件黑灰的家织布衣服,头上包一根长长的、已经被时光洗磨得变暗的帕子,帕子绕在头上一圈,两圈,三圈,最后成了一种象征。然后她背着一背鹅儿草,蹒跚地从村口的小路回来。她把草重重地放在堰塘边的石头上,一群白色的鹅,扑闪着翅膀,一齐向她的方向游去。它们“嘎嘎”地伸长脖子,吵闹声像一群散学归来的孩子。
婆婆从背篓里抱出一把草来,抛向它们,直到那群贪吃的家伙把草抢完,她才又背起剩下的草,弯腰驼背地走进竹林下的老屋里。那时候,老屋的炊烟从茅草棚里浸出来,丝丝缕缕,像秋天的红土地,在阳光下,正升起缥缈的薄雾。
在这一层薄雾里,现在我只看见了婆婆的身影,她似乎转身向我微微地笑过,然而依然不肯清晰地呈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以后的村里人,是否能记住竹林下曾经生活过的一个我。
风岭村的炊烟越来越稀薄,散在竹林的上空时,已经难以分辨它的来处,所以若干年以后,所有回来的人,都因为这里炊烟的消失而迷茫。而我呢,最终会消失在后来人记忆的炊烟里,像婆婆一样。
所以,每次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我都会与村子道别:与竹林道别,与每一声狗叫道别;与每一声鸡鸣道别;与炊烟道别……也许那时候会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站在村口,默默地看着我远去的背影,看着我带起的尘土在空中落尽,最后消失在湿润的眼角中。
那时候,我不能回头,我回头时,将看见自己佝偻的身子,正走向炊烟下的老屋……
2023年10月22日夜于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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