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报社上班那会儿，和文体部的花花子关系好，所以常去文体部办公室串门子。去了十有八九花花子都坐在那练毛笔字哩。花花子号称“书法界杨贵妃”，字写得龙飞凤舞，人长得花开富贵。文体部的主任看了，却是摇头。
　　 文体部主任是老乔，乔春明。“春和景明，波澜不惊”里的“春明”。咸阳人，老牌的西北大学新闻系毕业生。老乔显老，头发脱得干干净净，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裤子倒是沾着毛，那是因为老乔家里养猫，蹭的。
　　 老乔这个主任当的认真，见不得底下的人在办公室闲坐着。一个个吊儿郎当不写稿子不采访不学习，这是要懒死呀。老乔性格绵软，拿不出来官威压人，指使不动那群不要脸面的泼猴，只能唠叨几句，还常是自言自语，说得自己嘴巴发干，就抿一口茶水润润。他呀，也就顶多当面说说刚从实习生转正过来的花花子，捏软柿子呗。
　　 花花子珠圆玉润，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写字，老乔看得心里泼烦，就用他带着秦腔的普通话哀叹：花花子，花花子，甭写了，动动，咱动动。
　　 花花子只顾着她的一撇一捺，稳坐钓鱼台，八风吹不动，头也不抬地说：好的，乔妈妈。
　　 老乔一听花花子喊他“妈妈”，哭笑不得，摇摇头，嘟嘟囔囔：动动，咱动动呀。脂肪堆积，都胖成啥啦。
　　 老乔对手底下的记者永远就是这句“动动，咱动动”。他信奉那句老掉牙的“好记者不是在新闻现场，就是在赶往新闻现场的路上”，整天使唤底下人动起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老乔因此得了个外号，叫“乔动动”。整个报社，当面叫他乔老爷，背后叫他乔动动，唯有花花子管他人前人后，只叫老乔“乔妈妈”。老乔最初一听，愤然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墩，做嗔怒相以示抗议，说：胡搅蛮缠，公母都分不清啦！
　　 花花子嬉皮笑脸，还叫。老乔见镇不住，也没了无奈，真真觉得花花子就是自己的娃，惯坏的娃。后来花花子再叫，也就默认了。如果仔细看老乔的眼角眉梢，似乎还隐隐有笑模样哩。
　　 老乔当年虽然才年满四十，也是不惑之年啦，早早脱了头发，有了眼袋，茶杯里枸杞也泡下了，说他五十也有人信。有时候老乔自己也算哩，自己要是结婚早点，生娃早点，也真有花花子那么大的一个小棉袄啦。
　　 其实老乔一男半女都没有。结婚多年，就是没有结果，只能养猫。养狗不行，养狗天天要遛。勤人养狗，懒人养猫，这话其实不对，老乔不懒，是忙，报社劳苦功高第一忙人。老乔忙也是自找的，谁都不放心，事必躬亲，把自己累成狗，把底下人闲成猪。他又嫌弃别人没事做，反而要唠叨“动动，咱动动”。
　　 听说老乔媳妇是铁一中的班主任，带毕业班哩，不用想肯定都是忙得沟子冒烟哩。估计两个人没娃也是因为忙。那就只能养猫了，下班回去黑天半夜了，抱住猫撸一下，粘一身的毛。
　　 老乔是个老派的人，爱吃传统糕点水晶饼。吃必吃西安的水晶饼老牌子“德懋恭”，渭南的“石灰窑”也行，就当换口味调剂。水晶饼就是他的早饭。吃时必问办公室其他人吃不吃，这是礼节，也属于老派作风的一部分。别人都不吃，倒不是客气，是嫌又是砂糖冰糖又是猪板油的，太甜太腻了。只有花花子捧场，一起吃。老乔给自己手心放一个，给花花子手心一个，两人都小心翼翼，怕掉酥皮。
　　 两人的吃法都如出一辙：掬在手心吃，两口咬完，吃剩的渣子往嘴里一倒，手啪啪一拍，完活。办公室的人就笑，就说真是亲亲父女俩，妥妥一家人。
　　 老乔吃水晶饼必喝茶，这还是老派作风的一部分。茶叶不拘，水却要滚开，喝下去烫心烫肺，所谓“烫心茶”是也。花花子吃水晶饼不喝茶，吃完了吃不饱，要去楼下“明明楼”吃一大碗肉丸糊辣汤。嗨，不胖才怪。
　　 老乔早饭雷打不动一个水晶饼，然后就是一通忙乱，到中午了，别人都出去吃饭，他不去，办公室守着看稿子，自会有人给他送饭哩。
　　 来送饭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女人，冬天穿羽绒棉都能看出来身材很纤细。提一个保温饭盒，送到老乔桌子上，温良贤淑地一笑就走，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老乔倒是要起立一下，这也是礼节。单位人齐夸乔老爷有福，凑热闹，要看饭盒里的内容。花花子没大没小，还说：你审我的稿子，我掀你的饭盒，扯平了。
　　 饭盒打开，有时是米饭，上面铺着煎鸡蛋、带鱼段、西兰花还有炒豆芽。有时是卤面，上面顶着几大片五花肉，还有几瓣剥好的生蒜。花花子就说：乔妈妈，可不敢吃蒜啊，一办公室的人哩。
　　 老乔：你看你，这有啥不敢的？嚼嚼茶叶就没味儿啦。
　　 为这事，花花子编了一个歇后语，“乔妈妈吃蒜嚼茶叶——没有味啦”。
　　 花花子编歇后语是“报仇”哩。因为老乔看着是个忠厚长者，其实顽皮着呢，爱拿报社的人编歇后语。老乔给王社长编的是“王社长抓考勤——没事找事”，给柳总编的是“柳总编跳交谊舞——踩不到点子上”。
　　 最经典的是，美编范青青攒钱买房，每天只吃一个油饼夹菜，天天如此。老乔批评某个编辑的版式千年不变，老样子，顺嘴来了一句“范青青吃油饼——一成不变”，把全报社的人都惹笑了。
　　 有一回，他编了一个“花花子写大字——全无章法”，所以人家花花子礼尚往来，还他一个“乔妈妈吃蒜嚼茶叶——没有味啦”。
　　 老乔知道花花子淘气，嘿嘿一笑，并不恼，还说花花子有才。说完了，继续吃大蒜，吃完了，继续嚼茶叶。
　　 对了，一定要说一下给老乔送饭的女人。有人说那是老乔媳妇，有人说不是，是老乔的妻姐，他媳妇亲亲的姐。后来又有人说，老乔的妻姐就是老乔的媳妇。哎呀，这就不像话了。于是没有人敢问老乔这是咋回事了，一个个又八卦地心里痒痒，怂恿花花子去问。花花子又不瓜，没问。
　　 再后来，终于有人知道内情，把这事说清楚了。原来，老乔的妻姐最早在东大街某银行当柜员，人长得好，让银行的领导看上了，领导年龄是大了点，但好歹是领导呀，老乔的妻姐就愿意了。结婚后生了娃，老乔的妻姐辞职在家带娃。娃上小学的时候，领导老公出轨，又跟银行的另一个柜员好上了。离婚。老乔的妻姐眼泪一抹，一个人带娃。娃上初中时跨学区择校，学校就在老乔家附近，离老乔妻姐家反而远，隔了半个西安城。
　　 姊妹连心，老乔媳妇心疼她姐，就让带娃过来一起住，主要是为了娃上学方便。老乔两口子没有娃，就爱这个外甥哩。老乔妻姐住过来以后，老乔家的烧饭呀，打扫卫生呀，全包了。早饭和晚饭两家四口一起吃呢，中午那顿就分了好几摊子了。老乔的媳妇在学校吃，有教工食堂。老乔妻姐的娃人家学校有配餐。就剩下老乔妻姐和老乔了。老乔妻姐一个人在家，做也行，不做也行，凑合一口也就是了，但是听说我们报社没有食堂，老乔吃饭要到街上去吃，而老乔肠胃不好，外面的饭吃着不合口。老乔妻姐就要做了饭给老乔送，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老乔说不用不用，老乔妻姐还是送来了，荤素搭配有营养，老乔都吃胖了，腰粗了一圈。
　　 老乔胖了，老乔媳妇却一天天瘦了，到医院一检查，恶性肿瘤。很快人就走了，从发病到去世，也就大半年时间。老乔媳妇临走前问老乔：春明，我问你个话。我要是走了，你还准备再娶不？
　　 老乔说：哎呀，看你说的，不娶。
　　 老乔媳妇说：别人死了老婆都娶哩，凭啥你不娶？春明，你听我的，你要娶就把咱姐娶了吧。虽说大你四岁，走到一搭，还比你显年轻哩。你不吃亏。咱姐心细，还会做饭，还能生养……
　　 老乔：快不敢胡说了，咱姐就在跟前哩，你咋能开这玩笑？啥死不死的，快不要乱想了，好好养病，比啥都强。
　　 后来老乔还是把自己的妻姐娶了。所以这午饭还继续送。所以有人说老乔的妻姐就是他的媳妇，这话也对呢。
　　 听了这段，我也依稀想起，有段时候老乔请了长假，回单位后我还问过出了啥事了，老乔面有哀色，含含糊糊没说，花花子递眼神，让我不要问，我马上意识到应该是老乔家里有白事。但是我打死都没有想到是老乔媳妇没了，还以为是家里老人没了。
　　 报社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后报社效益不好，花花子去北京了，北漂。老乔也跳槽去了华商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华商报当时的待遇好得很。老乔那时候缺钱，因为第二个媳妇，也就是原来的妻姐，给他生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小棉袄。奶粉呀，尿不湿呀，啥不花钱嘛。
　　 我坚持了一段时间，最后也辞职了。此后我和老乔虽说同在一个城市，却也江湖路远，难见一面啦。
　　 大约是二〇一八年，刚过完春节，花花子结束北漂，回西安了。花花子原来珠圆玉润，再见已是瘦成一根柴了，眼角也有了皱纹。花花子笑称自己忙碌一场全是“无”：无钱，无房，无业，无婚姻，一事无成。
　　 我听了心里隐隐发酸，忙张罗着约了几个旧同事一起吃饭，给花花子接风洗尘。
　　 那天所约的几个旧同事都先后离开报社了，都是好些年不见了，一见面真有隔世之感。这几个人，有的去做网站了，有的去企业搞宣传以及负责媒体对接，还有一个跨界了，和妻弟合伙在临潼开养老院。
　　 老乔那天也去了。就他的变化最大。让人都不敢认。瘦得棱角分明，显然是健了身的。一头的黑头发，那是植发了。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烤瓷的。穿戴也年轻，鼻子上驾着白框的眼镜，脚底下踩了一双高帮的白皮鞋，哪里还是当年手心里捧着水晶饼的乔老爷？我们都起哄，说老乔走偶像路线了。有知道老乔底细的就说，老乔现在是知名作家啦，肯定要注意形象的嘛。
　　 原来，老乔去了华商报不久就被下派到了延安的记者站当站长，吃了几年的洋芋叉叉羊肉面，和延安的党政干部打成一片。后来新媒体崛起，华商报也不行了，老乔干脆辞职，写报告文学，写延安的扶贫干部。洋芋叉叉羊肉面老乔没有白吃，一下笔真情实感就都出了，书一出，不出意外得了国家级奖项。
　　 老乔有名气了，又折腾电视剧剧本，四十集的本子，四个月写完，算了一下就是三天写一集，也是拼命哩。都说写作让人穷，老乔是脱贫致富了。老乔自此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脱胎换骨了，舒展了，年青了，笑起来都爽朗了。
　　 我们给老乔敬酒，祝他佳作频出。老乔还矫情呢，说他写殇了，够够的了。
　　 老乔指指腰，指指脖子，说他腰椎和颈椎都坏了，感慨道：在报社是写，离开报社也是写，好像除了写，别的啥也不会，这就是命。要拉扯俩娃，儿子念大学，姑娘眼看着就要念初中，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但凡家里有几亩田，龟孙才写哩。
　　 花花子说：乔妈妈，写作辛苦，注意身体，不能老是坐着，动动，咱动动。
　　 一桌人笑得都不行了，老乔：花花子，还是那么顽皮啊。
　　 老乔说着还拍一拍花花子的肩，又亲昵，又自然，好像他俩是老夫老妻两口子。我很惊讶地发现，十多年前，这两人像父女俩。可如今，倒像是一辈人了。岁月啊，真有魔法，把老乔变年轻了，把花花子变老了。
　　 那次聚会，最大的收获是花花子的工作有了着落。老乔鼓动花花子“动动，咱动动”，去跟他一起合写剧本去。
　　 花花子这次听了老乔的话了，答应了。两人碰杯的时候，花花子一肚子感激的话说不出来，唯有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乔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