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走过桓侯巷(散文)
一
我生长在成都,谙熟这里的大街小巷,如同熟悉自家屋里的摆设,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络。然而,一条陌生的小巷,竟在不经意间走进我的视野。同时,也深深留在记忆里。
以至于,那个淅沥沥下雨的清晨,我撑一把刚买的红色小伞,踩过积在路面大大小小的水洼,走近它,对它深深凝望一眼后,穿过华西住院大楼、门诊大楼,走入另一条街道,一条繁华的、人潮拥挤的街道,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即便是清晨,它也是匆忙的,匆忙的餐馆老板、匆忙的食客,更多地是匆忙的脚步,匆匆去往医院,匆匆赶往回程。
在那个早晨,我刚刚走过那条小巷。那时雨还不大,只是毛毛细雨,不撑伞也不会淋湿衣服。只是在梧桐叶变黄初秋时分,毛毛细雨带来了丝丝的凉意。这时,我为在华西做骶神经控制第二期手术的母亲买早餐。这一天,已经住院六天的母亲将出院了。
桓侯巷的宁静气息,在我匆匆的脚步里成了回忆,也成了思念,成了牵挂。
二
几个月前,母亲告诉我们她小便困难,她自己怀疑是因肾结石引发的。我们便带她去当地医院诊断治疗。诊断结果让我们始料不及,医院告知我们带母亲去更高一级的医院检查治疗。于是妹妹为母亲预约了川内顶级医院华西医院的专家门诊号。经华西检查诊断为“尿动力不足”,需要手术治疗。
在母亲约手术的等待期间。母亲曾持续高烧伴反复发烧。持续这样的状态,母亲有了忧虑,常常会犯急,偶尔也会倔强。她会情不自禁地说“我发烧咋个总退不下去哟!”“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在我眼里,曾经那个坚强乐观的、韧性十足的母亲被疾病打垮了。
母亲急,我心里也着急,因为内心的另一层隐忧。四五年前,父亲还没离开我们。我曾询问父母,想不想回家乡云阳,有时间了陪他们回去转转,他们表示愿意回去看看,父亲还特别指出想去“槽上”,说那里风景好。可就在那年,父亲的慢性阻塞性肺气肿加重,直到二〇二一年离开我们。我没有能陪他们回家乡转转、看看,这是我无法弥补的遗憾!去年,我曾对母亲提议,空了陪她去珠海看看幺舅,母亲当时听了也非常开心,也一直盼着我能带她去探望幺舅。去年春节因疫情有些反复未能成行,今年上半年工作忙也未能成行,可今年以来母亲的身体也多有不适。珠海之行似乎又成了泡影。
母亲的病情反复,母亲害怕焦急,我的害怕似乎多于母亲。
母亲在华西做骶神经控制手术分两期,第一期手术住院有十天时间,在国庆节前。第二期手术住院有六天时间,在国庆节后。在母亲往院的这些时间里,主要是妹妹陪伴在母亲身边,我因工作的原因,仅有几个晚间去陪伴。母亲第一期手术住院的第六天,恰好是周六,便让妹妹休息一天,我留在医院陪母亲。
那天下午,午休后我和母亲出去走走。妹妹曾告诉我说华西后门出去,有几家饭馆的价格适中,比前门出去一大溜人声鼎沸的饭店味道也好。于是我和母亲便循着妹妹说的方向寻去。出住院大楼后左转,在一个有“理发”字样的竖牌后左转,走过去会看见一个地下停车场的出口,一道高高的灰围墙。我们以为走错了,迟疑之间再走几步,倏然发现有几条一米左右长石板搭的便路,就走了过去,之后穿过一道窄窄的门。门外,似乎步入另一个世界。
几幢老式的居民楼立在眼前,楼下有限的空巷里,摆着几张条形桌凳,一家小小的面馆就在居民楼下的巷子尽头。店主将有限的空间充分利用,几米大小的室内作操作间,靠路边的墙面开了一个大的窗口,一个二米见宽的菜式价目表贴在窗口的正对面。我刻意上前,浏览一番价目表。各类面的价格比华西正大门外的面馆便宜。面的种类也较多,还有醪糟蛋、凉皮、凉粉、汤圆等。
面店的左手边,有一个褪色的朱红色的大门,应该是居民小区进出的大门,另一幢楼的侧面对着华西的西门。走过两幢旧楼房,是地下停车场的出口。不时有车开出来右拐到巷子里,再右拐驶入另一街道淹没于车流中。
从停车场出来,道路两边各有一棵茂盛又高大的梧桐树,沿街还有高大的树木,与梧桐树不相上下,我叫不出树的名字,它的叶子不像梧桐树宽大、轻薄。它的叶子显得狭窄、厚实一些。那些树一看就已经在这条街道耸立了多年,它们枝繁叶茂,枝干延伸,两旁的树在高处都努力往中间伸展,仿佛要努力牵手一般。这样的携手生长的姿态,在小巷上空形成了长长的绿荫,仿佛整个巷子搭了一溜遮阳棚。
巷子靠里处,除了那家小面馆,还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没有商贩,格外寂静幽然,蓦然有种岁月的恍惚感,仿佛行走在百年之前。中间二百米左右的一段,有了小商贩的摊子,几俩旧式三轮车停在巷边,摆着各种应时水果、蔬菜、零食。再往前,是右转的街口,有一幢即将拆迁的川医宿舍。距巷口大约二百米长的地方,有几家卖早餐、中餐的饭店,客人大多是来华西看病和陪护病人的家属们。
整条巷子约有五百米,纤细幽长,像一位娉婷的成都女子,娴静而美妙。因为有了繁茂的大树遮掩,显得极为静谧,与前门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像两个世界,一个僻静安详,一个喧嚣热闹。我感到很神奇,惊愕在这繁华的大都市之中,仅仅隔了几公里,世界居然就不一样的了。如同电影中两个时间片段的切换,从奢华的现代瞬间穿越到了朴素的古代。
我挽着母亲的手慢慢走在巷子里,觉得十分舒畅。在卖烤红薯的推车旁,黄澄澄的烤红薯吸引了我们。我看向母亲,试探地问:“要不要尝尝?”母亲点点头:“买一个,我们一人吃半个。”母亲这次生病后,胃口一直不太好,许多吃食都不能唤起她的食欲,每到吃饭,总是恹恹的。烤红薯居然让她兴奋地点了头。于是,我马上让老板称了一个小个头的,分装成两半。我们边走边吃,还不时对视,热气缭绕中,母亲似乎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很快活。
红薯的味道一般,却因母女同吃一个红薯,变得香甜可口,情意浓浓。
三
小巷出口不远,有一个路牌,上面写着“桓侯巷”。这个地名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用百度查询了一下“桓侯巷”,介绍非常简单,寥寥数语而已:桓侯巷,成都市境内街道。起于黉门后街,止于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八号门,因巷子东南方向曾有桓侯庙而得名。作为一名成都人,我仍然相信,这个显得寂寥落魄的小巷肯定有故事。成都,始终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果然,我搜索到与小巷相关的其他信息。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介绍张飞世居涿郡卖酒屠猪,喜好结交天下豪杰,于是屠宰行业和公会在很多地方从以前祭祀汉初大将樊哙改为张飞。桓侯是张飞的谥号。在清代中期的成都,屠宰行业集资筹饷在此地修建桓侯庙祀祭张飞尊敬。据史料记载,小巷因此被命名“桓侯巷”。在桓侯庙背后,有一个圆形土丘曾立有“汉大将军张桓侯之墓”的石碑,相传为桓侯张飞的衣冠冢。
传说毕竟不是史实,而且往往是误传。经一九八五年经考古发掘,传说中的张飞衣冠冢之墓,认定建成年代属于公元三百四十一年至三百四十七年少数民族统治者賨人李寿、李势统治成都时的成汉时期。墓内发掘出土了数十件具有少数民族特征的小型陶俑,水田、水井、猪、狗、鸡等陶制模型,还有金饰、镇纸、铜扣饰、青瓷罐等日常用品,制作精良的铜皮棺以及有“玉衡二十四年亲诏书立”字样的特制砖。并非张飞的衣冠物品,与张飞豪无关联。故此墓也被正式称为“成汉墓”。传说就是这样,人们总是把喜爱的历史人物放置在自己的生活中,由此来表达崇敬和获得福佑。
如今,桓侯巷已经变成了一个“丁字型”的背街小巷。桓侯庙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成汉墓传为张飞衣冠冢,作为一个美好的误传,也成了发黄的记忆。不过,因为有了街口的几家饭店及街中零散的三轮车小商贩,让宁静的小巷多了几分旧时的烟火气,给人们带来亲切而宁静的生活体验。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树叶,洒在小巷里,落在三轮车和商贩们身上,形成一片片奇幻的光影,宁静简单的时光仿佛被印记在这里。因为有了宁静中的烟火气和岁月不断孕育的传说故事,街巷不再是钢筋水泥浇灌的丛林,而有了鲜活的生命。如同城市、人生、生命,总是在探寻故事与形成故事的交迭中成长、延续。
我与母亲在桓侯巷里缓缓走过,吃着并不太甜的烤红薯,感受时光的宁静和心灵的蕴染。我侧脸看母亲,发现她脸色红润,表情安详,仿佛恢复了健康。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并排静静地走着。之前由疾病带来的焦虑与恐惧,渐渐消失,像一缕烟雾,被小巷斑驳的阳光,郁郁葱葱的树叶和温煦的街面吸纳、消融。
之后,我曾无数次在阳光中走过小巷,在雨中走过小巷,它都一如既往地在我眼前展开,无论我的脚步匆忙还是舒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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