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7月18日，星期六，林场传来坏消息，新分来的两个大学生，摔下火车，双双重伤，女孩叫胡小云，男孩叫庄成岳，还是一对恋人。
　　 那时我是林场团委负责人。周一交班会一结束，党政工团一行就开车前往林业局医院去看望重伤的两名职工。男生已做开颅手术，术后仍然昏迷不醒，在ICU室，医院没让我们见到病人。女生胡小云已双腿高位截肢，身上盖着床单，腿没了，看着一个本来个头高挑的姑娘，佝偻着身子，比个枕头大不了多少了，让人恐惧又心痛。胡小云老家在红花尔吉农村，还没敢让父母知道。女孩本来就是个瓜子脸的，白生生的，很好看，因流血过多，脸变长了，颧骨凸出，走样了，脸像涂了蜡，没有一点血色。医生轻轻摇了一下她，小声说：胡小云，单位领导看你来了。胡小云睁开眼看了大家一圈，眼神带有恐惧和无助。最后看到我时，勉强笑了笑，邱老师，我还能跟您学习写诗吗？我是不是很不好看了？以后我会好起来的。
　　 我点点头，强忍心痛，挤出一丝微笑。我说，好看，还好看，书记场长主席都来看你了。你写的已经很好了，好好养伤，养好了，大家相互学习。我看到她脸上挂满了忧伤与痛楚，然后又缓缓地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医生说，麻药，催眠着，暗示我们可以离开了。
　　 此时她或许还没看见自己没有双腿的样子。
　　 我这一段时间里也是相当恐慌，是与她有关系，她并不知道。我这种能与班子成员一起出现的机会，估计到此也该结束了。表面上看因为胡小云登在《大长岭》上的诗歌我在受责，实际上是有人要借机陷害我。当然与她所遭受的身体重创相比，这不值一提。
　　 胡小云喜欢写诗，在团委创办的文学社内刊《大长岭》第六期上发表过诗歌。其中有一段：槐花的洁白/串在密密的坚棘之上/不等六月的麦香来袭/早先谢了/我坐在开着窗子的绿皮车上/一望无际的林海/随着我旋转，旋转成一张立体的唱片/我坐在唱片中央/为七月歌唱。
　　 那次过来拿社刊时，她是和庄成岳一起来的，胡小云飞快地翻动我办公桌上的书刊，满眼都是惊喜与兴奋，以至双脚不停地跳动，头发都摇了起来。这学生也不注意矜持，头发都蹭到我的脸上。想不到，咱林场底层一线还有诗歌社团，这里还有这么一束亮丽的阳光！一块瑰宝！面盆大的岫岩玉！苹果大的皇冠上的明珠！这里就是天堂！林场之幸事也！哈，哈，哈！说着胡小云手舞足蹈起来。不走了，实习完就在翠柏北林场扎根、发芽、开花、结果。那天的胡小云是一个漂亮乐观的女孩，个头接近一米七高，一笑眉毛像两只展翅欲飞的小燕子，白衣绿裙，打扮的也是十分好看。庄成岳叼着烟不耐烦地在门外喊她，催着要走，说还要给摩托车加油去，最后是庄成岳进办公室连拖带拉把胡小云整走的，书报亭里又不是没有书，走，走，街上买去！
　　 第七期《大长岭》又印了胡小云的诗歌，其中有句子摘抄如下：金色音乐大厅/我是唯一的观众/我是女王/普天下的女王/富庶/丰腴的绿草地/牛羊成群/我坐在杜鹃花环绕的山顶上/双手合十/面朝森林/面向新东方。
　　 就因为这首诗歌，毁了我的前程，客观上也毁了王宝合。
　　 上周五，老头突然找我谈话，满脸的严肃，激动时地不停地用拳头击打桌子，并且不是在他办公室，而是在会议室，可见对这次谈话在重视程度上，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老头子说：一个团员青年刊物，以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为己任，你怎么要培养女王？想当武则天？慈禧太后？双手合十是什么寓意……老头子还想发挥，显然是口才所限，只好用拳头捶打桌子辅助以气愤的程度和强烈的责任感，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出对我的挽救和痛心。随后又貌似关切的口吻说：你一个社刊没有正规出版号，是非法刊物呀，非法！啊？立即停掉，认识态度好，咱就不往上报了，认识态度不好，就交林业局保卫处处置。
　　 天呐，这当头一棒，一下子把我干懵了，有种乘风而上的风筝突然一头栽下的感觉。我在政工工作会议上做了深刻检查，并按要求限时收回了所有第七期《大长岭》。
　　 越想越生气，凭着老头的秃脑瓜子，他拿《大长岭》来擦腚都嫌脏，他怎么会关心到诗歌里的“女王”和“双手合十”？再说半年政工工作总结，刚刚还把团委文学刊物当成文化建设的亮点加以展示，怎么突然变成了幸亏挽救的及时了？我首先就清晰地知道，这绝对不是老头子的功绩，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更别说女王啦，出版登记号之类了，我敢保证这之前他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我立马想到了王黑熊，绝对是这个狗日的使的坏。王宝合参加过《白沙江》文学函授班，好像在内刊上也发过一两个小稿，向我谝过，只是我不屑一顾。他的右手背上有乒乓球大小的黑痣，人心又黑，王黑熊这名字非他莫属。
　　 会议室里，我看到王宝合很小心也很收敛，很勤快地用左手给领导倒茶，他习惯把右手背在身后，不时偷偷用眼角瞄我，并且是有史以来也是唯一一次给我倒茶。但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愉悦，他的喜悦并没走远，只是从脸上悄悄下沉，沉到他的熊腿上，你看那两条熊腿欢的很，颠来颠去一遍遍地给领导倒茶。开完会我故意把茶根泼在他办公室门口，呸，小人！贼子，干比掘人祖坟还缺德的事。
　　 我听到的7月18日的事是这样的。这天有8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在一个叫君迁子的小站上等车，他们都是才换上林场下发的工装，绿衬衣，黄裤子，女生人人采了一大拤野花抱着，他们既兴奋又招摇。叽叽喳喳，到哪里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他们坐的三节车厢的森林小火车没有点。没有点，就是不确定晚点多长时间才能到达君迁子小站。这时刚好有一列拉木材的货车贴着站台停着，看样子要发车。果然火车头哧哧哧开始冒白烟了，要走，庄成岳先一步跨上，然后招呼其他人，男生都上去了，4个女生怕脏了衣服没上去。这时庄成岳跳下来只一把就把胡小云拉了上来：我们中国的伟大的女普希金，不感受一下激情，怎么写出澎湃的诗歌？就这样4个男生、1个女生坐上了开往泰戈尔城的拉木材的小火车。
　　 拉木材的小火车通常装不满，后边的一节平板车基本上都是空着，很多时候伐木工人和干活的民工来回都是坐在平板车上。说来也巧，今天好像就是专门停在这里等这些学生似的。平板车上面有稻草包、旧轮胎、团在一起的工作服，这些都是可以坐的。庄成岳招呼大家坐稳抓牢，屁股不要离轮胎，手要抓住钢索。小火车开出站，慢慢速度上来了，风吹着呼呼响，凉爽、惬意，两边是绿油油的柞树、桦树、杨树林，河流、村庄，赏心悦目。小火车运行很平稳，庄成岳试着站起来，并且伴着运行节奏，竟然扭起身子，给大家舞了一段。得到大家的鼓掌后，似乎找到了一种领袖感。胡小云提醒表现欲极强庄成岳，别跳了，站稳。谁知庄成岳竟然又来个金鸡独立。小火车一般都比较慢，看起来即使跳上去再跳下来都是没问题，实际上惯性很大。谁知厄运来的却是如此猝不及防，就在一个急刹车的瞬间，悲剧发生了。
　　 《大长岭》社刊的事我作了深刻检讨，这段时间也是处处小心谨慎。收回的第七期摞在地上整整齐齐的。但老头子已不再信任我。我感觉，他认为我是他身边的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地雷，显然是王黑熊把他给弄懵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和他沟通、解释、汇报关于诗歌的事。
　　 怎么向他汇报诗歌的事？如何向他说清在全国范围内雨后春笋一样的文学社团以及多如牛毛的自娱自乐的自编社团刊物？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老头子对于诗句的概念大约就是听过但不限于识字的几句，譬如：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实在没有挑战说服老头子的勇气，干脆，我破罐子破摔，老子还年轻，路还很长，谁也整不垮我！我做好了吹灯拔蜡的准备。
　　 这天，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姑娘来找我，问我你是团委的邱老师，我说是，她说她是林业局医院的护士，你们单位的胡小云让我带封信给你。她拿出一封信，信封是自己糊的那种，医院的查房记录纸，信封上写着：邱老师亲启。
　　 我问了胡小云和庄成岳的情况，她说胡小云的情况不好，手术后感染，又出现败血症。庄只是身体挫伤。不是开颅手术？护士说，没有开颅，差不多近期就可以出院了。听得护士的话，一时十分错愕，庄成岳没有受重伤，但为什么开始传出的是开颅手术呢？我们去的时候都住进重症监护室，连人都不让看呀？我还是保持镇静，什么事也没发现一样，小心地剪开信封，信瓤也是一张叠了两叠的医生查房记录纸。我展开那纸，上面的文字：
　　 邱老师，我已经残疾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以后不会有人喜欢我了。见过您两次，直觉您是个可信任的人……
　　 可怜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我已这样了，也不敢让家人知道我受伤的真相。你能帮帮我吗，给我找个贝多芬的磁带，上次看到您办公室有《未名诗人》，没好意思开口，让小丽姐姐给我一起带来好吗？
　　 我给护士倒了一杯水，让护士稍微等一会，把有《命运交响曲》的磁带和一个半个砖头大的收录机、小耳机，以及近几期的《诗刊》《青年文学》和四本《苏童文集》，包了交给护士。那护士走后，我又拿起那封信继续看，字迹被水浸过，字忽大忽小，可见写字也很困难的，意思也好像没说完。忽然发现纸的后面居然还有一行：我不是自己掉下去了，我是让庄成岳拽下去的。
　　 看到背后的这一行，顿感十分恐怖，身处风雨飘摇中的我，一时不知所措。因为庄成岳是老头子的亲儿子。可怜的胡小云，怕给父母添纠纷，至死也没把坠车的真相告诉父母。
　　 说是当时医生分不清谁受伤重，都在全力抢救昏迷不醒的庄成岳。胡小云流血过多，错过最佳手术时间。后来不久就传来了胡小云因败血症，器官衰竭不幸离世的消息。在胡小云离世不久，庄成岳也就出院了。
　　 单位分管政工的领导，给我安排一项任务，让我写写庄成岳的事迹，也算是为“女王”事件将功补过吧。反复强调要突出庄成岳英勇救人的高大形象，如何临危不惧，见义勇为，写成材料后，先从团委口往上报。你不是常说自己有才华吗，号称李白再世，这就是考你的时候，亲历的3个男生就在隔壁，为了写得更真实更生动更详细，可随时采访他们。
　　 3张小嘴叭叭叭：庄成岳一直在监护着大家的安全，风大，是胡小云站着，整理衣服，被吹倒，庄成岳是为了救人摔下去的；摔下后还用身子护着女同学，这女生身体单薄，在被大风吹倒，在摔落的瞬间，庄成岳挺身而出；他拉住了那女生，可火车猛地一震，一个急刹车，不幸还是发生了，最终庄成岳被摔下车，受了重伤，女孩的生命保住了，那个女生是个诗人，坚持上小火车喊我们跟她上的，她为了体验写诗让我们陪着她坐小火车。
　　 怎么会这样？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呀？可另一个我又说，就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我的分房，我的岗位，我的前程就得折腿，结局可能不会比胡小云好到哪里去。我先是把一张影子驴皮蒙在脸上，然后把手指做成枪筒状对准自己的脑袋，叭，叭！最后我竟然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我全信了，庄成岳绝对是英雄。
　　 团员庄成岳，在下班途中，不顾个人安危，毅然救人的事迹公开后，庄成岳的英雄气概迅速崇高伟大起来。
　　 有人嫌弃我写的角度不准，英雄事迹不够突出，但毕竟也肯定了是我在第一时间把事迹报道出去的。上面又派来专业通讯员采访报道，还配了照片。荣誉，奖励，上级领导的看望关怀接踵而来。
　　 虽然我作了深刻检讨，事后多方面做功课，譬如写宣传稿件，每日六点起打扫四楼卫生、收拾会议室、打水拖地，这只是表面，另一方面也在四处找人试图说服老头子，但不管怎么说明，只要老头子认准了的事，即使雷霆万钧之势也难以撼动。由于“女王”事件，是我首先让老头子感到了惊恐，由此生出了对我的厌恶，有时从老头子的语气上，我也感觉到了他短暂的狐疑与迷糊。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热情上进，有文化，工作有声有色，没有品行不端，在学校干过学生会主席的一个小青年能有什么企图？另一方面，如果真是心藏不端，有反动思想呢？宁可按住，沉进水井，不可任其冒泡招惹是非。
　　 我心心念念想当官，我看《黑厚学》，看《官场现形记》，做心理基础；看《驴皮记》看《沧浪之水》研究攀升之道；研究《原谅我红尘颠倒》，探求人的心理底线。我研究的结论就是，这个社会越来越复杂了，权和利已成为一对孪生兄弟，阴谋已成权和利的始祖。有一段时间我以池大伟为榜样，亦步亦趋，突然遭到这一袭击，让我手足无措。面迎着阳光，心想着春天，身子突然间一下子掉到冰窟窿里去了。关键时刻，我唯要求自己保持冷静、沉静、镇定，貌似坚强得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样吹口哨，我从传达室取回《南方周末》报，边走边看，以壮我英武。但随着太阳落山，绝望、无助与夜色相伴，迅速占领我的精神高地，以压倒的声势将我打趴。有时不得不靠酒精香烟麻醉自己，从麻醉走向崩溃，在崩溃中数漫漫长夜的秒针，以迎接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