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美东黄昏观感(散文)
目前,我在美东生活。
风景因地域不同而有别,情感因国度不同而不一样。中国人的思乡情结,走到那都不会断。尤其是在黄昏时候,思考更加活跃,是不是想家了?
一
十月的美东,白昼与夜的较量,已明显节节败退。才下午五点,夕阳已经羞赧地躲进西边的云层,仿佛给暗夜主动让出了取而代之的主权。
霞辉已染,凉风渐劲。虽然是在有花园州之称的新泽西州海边,极目所见,却也是车辆稀疏,游客寥寥,少了夏日的熙熙生气。
一出停车场,就看见路尽头横着木制台阶,和两侧装着扶手,也是木板铺就的缓坡,直通向上面的海岸小街,
去过几处美东海边,在滩涂上埋桩架梁,再铺上木板,或填土铺石,人工打造一条如陆地般宽阔平坦的海岸长街,这似乎已经成了多数海滩统一的标配建制。长街的一侧是栉次鳞比的商家店铺,另一侧,就是总也不消停的大海了。靠海边的街畔,都是木制栏杆,隔不远就竖立着一个尽显西洋风味儿的铁艺灯柱,和一对儿有典雅造形灯罩的照明灯。
大海的能量尽人皆知,规划长街的设计者,当然不想与龙王爷结怨,于是又在木制长街的栏杆外边,留出近百米宽的滩涂沙地,以供大海情绪欠佳,和潮涨潮落时,能有一个大一些的余地空间,兴波掀浪,尽情发泄。
东方式思维毕竟根深蒂固,虽身处西方,但所见所闻,也自然不知不觉就与国内的海边景点作了比较。从基础设施的保养维护方面审视,显然远不及国内的焕然一新,甚至光彩照人,但也有基于人性化考量,也还是有值得称道和借鉴的地方。我两样都想得到。
攀登海岸长街的木板台阶,垂直度并不高,也无坡度,但在旁边还是占用了比较大的地方,建了一个“之”字形,拐了一个弯儿的缓坡。叫人立马想到,这是专门给残疾人或腿脚不济的人,一点一点地腾挪,或者坐轮椅直接上去,无障碍的绿色通道。由此及彼,我想起了独乘纽约公交车经历的情景。
那天我头一次乘坐跨海线路的公交大巴,一个坐轮椅的耄耋老者在中途上车,我当时脑子就画了魂儿,只一个女人推,还有汽车脚踏板儿与马路的垂直落差,能搬上来吗?谁想我杞人忧天了。
那个白人司机停稳车走出驾驶室,先把靠近车门口的一个顺着摆放的三人座席贴着车壁立起来,又不知动了什么按钮,就见车门口一块方方正正的脚踏板儿,瞬时向外翻转,稳稳当当地搭在了马路边的道牙石上,落差瞬间成为坦途,轮椅被轻轻推进了车门。推到立起的座席腾出的位置时,司机又俯下身把座席角上前后两个钩子挂在了轮椅的两个轮子。如此一番操弄,轮椅便被固定得纹丝不动了。整个过程,满车的乘客不急不躁,无一人抱怨。身临其境,我这个异乡人的心中,也油然升腾起融融暖意……
在平民的世界,人性都是一样的,想起国内,这样的画面也不少,相比美东,更在于细节,一个微笑,一句寒暄,都值得回味,因为我们的设施已经很完善了,剩下的功夫就在任何相处上。
二
然而,眼前登上长街,刚刚由人道衍生的木板斜坡,联想到那丝丝温暖,却不料被迎面的一个女人给完完全全劫掠了。
这是一个随便束了束满头金发,身材高挑的中年白人妇女。瘦削的面庞,粉黛不施。上着短袖薄衫,下穿露着脚踝的紧体瘦裤,倚靠在灯柱旁边,面向通道在吹着长笛。不知是什么曲子的笛声,被阵阵秋风分割得若断若续,成了呜呜咽咽的悲声。活动着的十指,吸气时耸动的双肩,让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又感觉更像一枚细长的柳叶,在愈刮愈紧的秋风中瑟瑟抖动。而在她的脚下,却赫然放着一顶翻过来的帽子,帽子里是几张散乱的一元钞票。
“这么冷的天,这么少的客,还在守株待兔地乞讨,太不容易啦!”
“怎么能说是乞讨呢?也许是在以这种方式赚外快呢!”我和女儿起了争执。
说到乞讨,美国式乞讨与国人头些年常见的,那种穿着破衣烂衫装穷卖惨,磕头如鸡啄米,或拉着把破二胡吱吱嘎嘎的职业乞丐完全不同。他们一般与常人无异,没有技能的,常常就是默默席地而坐,面前只摆放着一个期待人们施舍放钱的器皿或帽子。甚至还有一边抽着烟,一边摩挲着宠物狗的绅士淑女。若无器皿或帽子,其文明和优雅,你根本无法将他们与乞讨二字连在一起。
这是一个物质渗入骨髓的国度,一夜间破产或失业,还不上银行贷款,就会失去房子无家可归,就极可能流落街头乞讨。曼哈顿中城号称世界最热闹的时代广场周边,摩天高楼大厦之间,一到夜幕降临,人行道上就会出现一个个纸板儿隔成的“小孬目”,身下也铺着纸板儿,都是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就这样旁若无人地露天蜷曲而卧。
而身怀才技的人,则常常游走于地铁站台,或流串于车厢之间,以乐器演奏,或狂歌劲舞吸引经过的人们驻足。自然,最重要的是,前面肯定摆着盛钱的器皿。见过黑人刚劲的街舞,见过墨西哥人的手风琴独奏,也见过广东人高胡拉出“步步高”的广东音乐,还有北方华裔“扬鞭跃马送粮忙”的欢快笛声,但前面的帽子或器皿,则一定是必备的道具。
女儿又列举了她在曼哈顿中央公园,曾见过白人女孩儿和华人男孩儿星期天,脚下摆着盛钱的琴盒,大提与小提两把提琴合奏,赚取外快的情景。
或许,他们当中,并不乏以这种方式作为赚钱渠道或挣外快的人,随处可见的华裔演奏家们,可能就属于这种类型。因为纽约流离失所的人群当中,从来都鲜有华人。这可能与我们这个民族,“要饭也要有一个杵棍儿的地方”的文化生存理念有关。但欧裔美国人,多数却并非如此。
又回到了眼前这个吹长笛的女人身上,我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如果家有隔夜粮,居有安乐窝,又何至于独立寒秋,在如此清冷的海边,孑然如寒蝉凄鸣,迎着如此瑟瑟逼人的秋风炫艺赚钱呢!自知可能无人光顾,却仍翘首横吹以盼施舍。此景此情,我的心中全然被一种悲凉凄楚覆盖了。
我只能说,这是一个惊人眼球的世界!
三
“快翻篇儿吧,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了,难不成你们比范仲淹还厉害,先天下之忧而忧,都忧到美国了?”老伴儿换了个频道。
“哎,哎,你们看,那边有人夹着冲浪板上来啦!”我扭头一看,又看到了一道奇葩式的风景。两个白人小伙儿,每人腋下都夹着冲浪板上了海岸长街。这么凉的天,却都是一身夏装。跨栏儿背心和紧身短裤,紧绷绷凸显出壮硕与骁勇。臂膀上那满满的纹身,更发散着一种英武之气。
美国民众对于体育运动的青睐,无处不在。那种热情,那种痴迷,那种疯狂,不亲眼目睹,决然想象不到。无论是哪所学校,只要是操场上举行篮球、足球、橄榄球,或其它项目比赛,铁网围墙内外,都有摩肩接踵的人群,人头攒动地雀跃欢呼,为运动员叫好。公园里的绿地,更能常常见到,三四岁的孩子刚会步履蹒跚,就跟随着父亲玩橄榄球。难怪国际体育赛事,他们总能收获那么多的奖牌!
那两个冲浪人,把我的视线完全引入了大海。暮色中的大海好像并不开心。稍远处,墨绿色的海平面,含蓄深沉,像一个正在运力发功的长者,极有规律地吐故纳新,一起一伏地鼓动着自己的胸腹,发散着内心的郁闷;近处的海浪,又似一排不安分的毛头小伙儿,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抖着雪白的银珠,向着海边冲刺。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前仆后继地与沙滩搏击。
在多少年前,我就在思考,我们的人民还在每日辛勤工作,享受工作带来的福利,而西方世界却在“潇洒”。想起近年来我们的景区,那么多的人流,让我看到了一个民族获得的进步,工作和休闲,应该是生活的旋律,我很相信我们的国人会在二者之间找到最和谐的平衡。
我脱下鞋,赤脚奔向海边。沙滩虽已没有了夏日的温度,稍微有了些凉意,但此时的我却非常兴奋,完全放下了一个古稀老叟的四平八稳,尽情地放松着自己的身心,目不转睛地跟踪着冲浪者的英勇壮举。看他们驾驭着小小的冲浪板,一会儿被抛上了波峰浪巅,一会儿又被裹入了波谷浪底。我擎着手机一拍,俩人怎么成了两个小黑点儿,啊呀!恰在此时,天空出现了一只海鸥,扇动着银白色的翅膀,盘旋在冲浪者搏击的海域,像是在以优美而又强健的舞姿,无语地鼓励着人世间的勇士——拼搏吧!大海会为你们喝彩,世界会为你们骄傲!
暮色渐浓,黄昏的乐章已经进入了尾声。一抬头,却惊人地发现,原本悬浮于空中,与大海上下呼应,像极了波汹涛涌的厚厚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羽化成一片片黛紫色的薄云,驯顺安然地飘逸在晚霞绚烂的天边,似乎是在与身后一直没有露面的太阳缱绻絮语。
空寂寥阔的海滩,使我的思绪恍若随着瑟瑟秋风飞驰起来。窃想此时,躲在云雾帐里已经养精蓄锐歇息好了的太阳,一定又朝气勃勃,在地球的另一边喷薄而出,以万丈光华照耀着那一片宽广美丽的土地,照耀着白山黑水,照耀着滔滔松花江,更照耀着我心中那一方最柔软、最温暖的天地——梦萦神怡的桑梓家乡……
还是离不开家乡的温度,黄昏,一点儿冷,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自己的衣服。借着异国的黄昏,我去梦见我那有温度的家乡吧。
2023年10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