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遗憾(散文)
一
老年人常常活在往事中。任何一样东西,都能导引老年人走进自己的历史。
我渴望回忆,甚至不可遏制地开启回忆,用过往的人生来填补思想的空间。像一只鸟儿,盘旋在自己的领空,沿着记忆的路径,从一片树林飞向另一片树林,不会飞向更远的地方、陌生的地方。即使死,也要从自己的天空中坠落,落在曾经啄食的草地上。然而,有时坐在电脑前,对着空白的文档页面,我长久发怔。思想在额头下旋转着,仿佛海面上骤然生出的一阵旋风,能听到呼啸的声音。思绪茫然而盲目,手指在黑色的键盘旁逡巡,像迷路者,踌躇在岔路口,久久不能落在按键上。
我愈来愈讨厌回忆这种思想方式,感觉似乎越亲近的东西,越有些生疏。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书写自己。
一次,我坐在椅子上,沐浴着上午的阳光,手里捏着一张旧照片。那时,我才十几岁,羞赧地站在相机前,端正地站立着,身体有些木讷,表情不很自然,嘴角有一缕似笑非笑的笑。照相馆里的摄影师让我笑一笑,其实那个时候,我本不想笑,我觉得自己笑起来并不好看,所以我的笑容,常常很短暂,像一缕微风,不会久久停滞在树叶的表情上。我极力想要装出一种庄重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成熟沉稳。然而,我留下的影子却是稚嫩的。我端着照片,盯着自己反复看,越看越觉得不像自己,渐渐有些怪异,有些疏离感,甚至最后丢开了照片,觉得那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少年。于是,我开始痛苦起来,喉头上下抖动。
卡夫卡说,在门口踌躇越久的人,就越陌生。
是的,我就经常站在自己过往人生的门前,萌生一种陌生感。想要叩门,举着手臂,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我不愿回忆。
二
我不想否定自己,甚至,不想从历史中删除自我,但我总是困惑。
或许,人生注定是一个矛盾。也或许,人生确定有两个自我,一个是本我,一个是他我。我不时面对夕阳余晖思考这个问题,企图从山峦边缘的玄妙残照中获得答案。
我喜欢在这个时候思考,这是思维最为敏捷和细腻的时段。太阳徐徐降落,以隆重的仪式完成一次对地球的照临,落日的光晕笼罩着西方的天空,这很适合各种生命来审视或者回味刚刚的经历,从中体验生命的快乐与忧伤。城市、山脉、树木都浸入沉思,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夕阳西下,是一个从有到无、从动到静的过程,也是一个从清晰到朦胧、从喧嚣到沉寂的过程。地球用自己庞大的背影遮掩太阳的光芒,让生命体验黑暗,品味轮回。思考,便成为生命题中应有之义。
年轻人,体味着一天的快乐与忧伤。老年人,则回味一生辉煌与黯淡。在一枚枚夕阳循环往复之中,我愈加清晰地感觉到,两个自我的存在,如同地球旋转同时具有光明和黑暗一样。
我曾暗恋一个女孩,她笑起来很可爱,像湖水中荡漾的一朵涟漪,我的梦中常常飘出她的脸庞,那个纯净的笑容始终萦绕在我的情感里,她无意间瞥了我一眼,霎时我就感觉世界明媚,美好无比。在爱的同时,我也妒恨那些与她同桌的、住处相邻的、经常说笑的、偶尔递给她铅笔橡皮的男生,心底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有时甚至攥紧拳头,想冲过去在他们脸上砸几下。
走过冬季的街头,一个乞丐跪在路旁,面向路人。我心底倏然泛起一种鄙视和厌恶,觉得生命存在的方式不仅仅限于乞讨。但看到那黝黑的双手和脸庞,居然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丢下几枚硬币后离开。
同事晋级升迁,成为上级,我笑脸相迎,灿若桃花,还主动设宴庆贺,高举酒杯的同时,心底却暗骂他无才无德,居然顺风顺水,忿忿间一饮而尽。同是这位同事,准备竞聘单位内部另一重要处室任职,在无记名投票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来电话拉票。我笑着答应说,你我关系,理应如此。但在写票时,笔下画了一个“×”。
“我”的出现,总是伴随着另一个“我”。它们诡谲地变幻身形,你可以控制它们,也无法控制它们。善恶、美丑、真伪,如同一块金币,显露一面,隐藏另一面,从不会以两面同时示人。我就像那块金币,在世界的桌面上旋转,无论闪出怎样炫目的光华,都是善恶共存,美丑同身,真伪一体。
于是,我面对着夕阳困惑。或许,这就是人性。
三
步入老年,我陡然觉得轻松。仿佛古希腊神话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获得了解脱,摆脱了终日无休无止地劳作,只身攀到山顶,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解开衣襟,享受山巅的风,自由眺望海阔天空。也可以回首俯瞰自己之前推石上山的陡峭路径,寻觅山脚下那块永远不能到达山顶的巨石。对他来说,那是一个痛苦而可笑的梦境。
在太阳的余晖中,人们总是生发一种人生的疲惫感,空虚感。比如劳累一天,扛着锄头镰刀回家的农民、挤在公交车里拉着扶手的打工者,或者出货、进货忙了一天的生意人,还有树荫下、广场里准备踏着斑驳树影回家的老年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当然,孩子会在夕阳中快乐地跳来跳去,对孩子来说,疲惫也是一种快乐。
我不是虚无主义者,也不信奉佛教关于“空”的理念。我觉得自己的一生还是实实在在的,有过辉煌,也有过黯淡;有过荣耀,也有过耻辱;有过快乐,也有过痛苦。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成过往,随着时间永远消逝在身后。曾经,我像西西弗斯一样,对一切茫然,也如俄狄浦斯对一切惘然,直到西西弗斯坐到山巅,俄狄浦斯走进小树林,对一切才恍然大悟。
人生本身就是善恶、美丑、真假的集合体,我们在建设这个世界的同时,也从不同角度毁坏这个世界。至善,只是人类的一种美好期许,永远不会实现。它像一道遥远的海岸线,我们向它游去,似乎越游越近。实际上,我们向前多少,它就后退多少,离我们总是那么遥远,但又总是那么真切。可是,我们还是要不停地向前游。毕竟,我们不是鱼,我们需要上岸。
夕阳继续沉坠,只剩下一条细细的边缘镶在山峦上。天色渐渐昏暗。朦胧中,我的思想倒是逐渐清晰起来,仿佛触角碰到了一个真实的内核,它冰凉而真切。其实,我们不必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面对消失的时间笑逐颜开或者唉声叹气。我们不能修改自己的过去,时间不给我们机会,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注视时间的前方,那里有一个美妙的影子召唤着我们。
卡夫卡带着嘲讽的口吻说过:“我们这个族类繁殖力非常强,每一代都不计其数,一代排挤一代,儿童没有时间当儿童。”
人生像滑梯,从第一次下滑开始,就飞快地滑落,有时,真没时间停下来思考。没等我们意识到什么,就已经飞荡很远。
四
回忆,往往具有欺骗的属性,引导我们去虚构人生。
那张羞赧的少年照片,已经不知道丢在了哪里。那个羞赧的男孩,也成了一名老者,沐浴夕阳晚照,带着使徒般的虔诚,在善与恶的纠缠中思索。
人生已然没了任何修正的机会,我无法停下人生,站在原地修改自我。所以,只能借助那台电脑,把人生感喟敲进键盘,变成一行行的文字,在叹息声中,表述人生无奈和生命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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