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7年10月，扎西西铁路工段办完了铁路史上最后一批接班。甄敬强那年37岁，儿子甄宝玉才12岁。接班手续算是办妥了，但宝玉还小，上不了班，这个时候，在卡拉卡尔车站，站队点名开会学习分配工作的时候甄敬强就成了甄宝玉，真实的甄宝玉还是在贝尔云朵小学按部就班地上五年级。喝酒打牌婚丧嫁娶随份子的时候甄敬强还是甄敬强，当兵时养成硬朗的作风，听指挥，守纪律，优良品质丝毫不变地保持着。
　　 接班这一套操作下来不累个半死也得累趴你。有人会说，这多少得花点吧？甄敬强吹牛逼，没花，一分没花，全是哥们帮着给办下来的。
　　 车站值班员责任重大，培养一个优秀的值班员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了严谨的作风，还要有聪明的头脑、健壮的体魄。大家都看到了，值班员笔直的站功，手持小旗雷打不动立姿，摇旗的功夫——横平竖直，这只是外表，他们脑子里像计算机一样随时接受行车调度指令。甄敬强这些都不错，这哥们头脑清醒、规章熟烂于心，值班员工作11年没出半点差错。自列车进站，到发出，这期间的信号确认、摆旗接车、响铃、转体、电台联系、发车等一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手握上两把小旗，那就是指挥官握上了指挥枪，车停车走，最后都得看这小旗的眼色。
　　 之前无暇瞭望站台上的风景，自从办妥儿子接班后，甄敬强看到站台上、车站四周那些穿着铁路制服的姑娘，心里就美滋滋的，真是舒畅。这铁路制服，真好看呀，女列车员个个蓝色小马夹，格子衬衣，红色镶金的领带，儿子英俊帅气，个头高，不久的将来也会娶这样一个媳妇。一旦心里揣上甜蜜的憧憬，甄敬强在卡拉卡尔车站工作越发努力，精神饱满。
　　 另一方面，在贝尔云朵小学，全校都知道有一个拿工资上学的五年级学生，并且工资不低，比校长的薪水还高出一丢丢。孩子们都在努力学习，为的是将来考大学找工作，人家宝玉这些提前都有了，同学说宝玉是穿越而来的。
　　 站上人都知道这孩子有一项特技，在草原上放牧练就了一手绝活，用手扔石头，指那打那，不差丝毫。假期里来站上玩，我见过这孩子。他爹说，扔个石头给你大爷看看。我说前面那个佛像头上飞着的蜻蜓。广场的桉树底下，不知什么人放的佛像，摆了一圈。宝玉眼一眯，在蜻蜓加速脱离的一瞬间，啪，蜻蜓身首异处。甄敬强说这打的是左眼睛。啊，厉害，真是厉害，左眼睛在另一侧，怎么让石头在空中拐了一个弯？
　　 15岁那年春天，宝玉翻出他父亲的铁路制服，皮腰带、大盖帽，在家里武装一番自己，其实这个时候的宝玉已长得一米七五的个头，眉目端庄，就是人瘦些，穿上铁路服，真像个铁路职工了，在小镇仰头望着天走路的劲头，这傲气的小眼神，走路晃来晃去的姿势，与刚领了年终奖的铁路工人并无二致。宝玉不想上学了，老师也说宝玉不适合再在学校里上学了，有多个女孩子往上扑呀，再这样飘下去真要是开除了，影响他去扎西西铁路分局工作。老师的话让做家长的亦喜亦忧，本想等到满18岁，高中毕业，长得全毛全翅的再去，现在看来要提前了。
　　 甄敬强带着孩子敲开我家门，拿了些烟酒水果习惯性的往门后放。我说这样吧，你在岗位上再带他半年，虚岁十七，再正式接过来，好不好？但说好，这半年，不再给你们爷俩额外增加待遇，你明白？要不就等满18岁正式交接。老甄说，明白，人家单位也是这样。我又说，人身安全出任何问题都是自己承担，这你知道？老甄说，别的单位也是这么办的。你别老是说别的单位，就说你爷俩明白不明白。明白，明白。我说，那好，明天到办公室签个安全自管自担合同。然后又叮嘱老甄：孩子时刻不能离开你的视线，特别是安全教育，正式接班前还要考试。甄敬强满口答应，请领导放心，一切事都是我的。无意中瞥一眼这孩子，感觉目光中有杀伐之气，走后，老婆从水果篮里掏出封信，到里间数去了。
　　 宝玉这孩子，眼睛不大，眯一条缝，但感觉人头脑很灵活，刚开始来铁路，对一切既新鲜又神秘，瞅瞅电铃，瞅瞅信号灯，摸摸运送货物的小拖车，他爹看得也紧，许多时候跟在他爹身边，如影随形。他在一边观察看他爹发车时的小绿旗在手上怎么划圏怎么摇。车走了，爹让他也想试试，他说站台上可不敢乱试，晚间在广场上爹让宝玉练习站姿，练习摇旗，小旗到了他手上，顿时左右开弓，唰、唰、唰，变魔术一样，十分顺畅，这让他爹大吃一惊。这孩子聪明，一学就会，该让他继续上学的，甄敬强突然间心里有些恍惚。当个铁路工人，这是基本劲，也是一辈子的饭碗，就这几个动作，有的人一辈子玩不下来。大凡有异秉的人，差不多都身怀绝技，这孩子也不例外。
　　 宝玉不久便对这些失去了兴趣。似乎铁路这一套工作也不过如此。
　　 有天晚上我值班，到广场转转。听到候车室前面的大梧桐树上，喜鹊喳喳乱叫，原来有人爬到大桉树上面去了，一会喜鹊窝就被扔了下来，还有几只死鸟，血淋淋的。我等那人下来，一看，原来是宝玉，这家伙，上树掏鸟蛋？
　　 暑运，票紧张，我到售票处转转，正遇到客运主任老田也在这里。老田说，领导，给你汇报个事，上午老甄家那孩子宝玉在候车室内吸烟，被分局领导查到了，安处长查的，您给安处长通融一下吧，不然要是通报下来，对咱车站影响那可就大了。我说，通报下来，你这个主任也别干了，通融可以，人情谁还？还有你这边自己内部怎么处理他？老田故意回避人情的事，却说，对了，那次拆鸟窝是王朗他老婆笨瓜让他拆的，说让宝玉表演特技，宝玉用石头打死一只鸟后，这些鸟天天在这里骂人，吵得烦人。我骂笨瓜了，这次是她带班，这个鸟娘们，我问她，你知不知道爬那么高的树有多危险？摔下来摔死了你赔命？领导把我骂了，你说咋办？你怎么知道鸟骂人？它骂的什么你说呀？这次一并处罚。
　　 哼，你会处罚笨瓜？鬼信你的话，你也小心点吧！为什么都相中这货呢？离笨瓜远点吧，也去贴吧看看吧！
　　 7月15这天是坝上赛马会，同学约了宝玉去看赛马，宝玉答应请大家吃烤全羊。在托尔斯河小站上火车停下来，宝玉去站台上吸烟，烟没吸完，猛地发现火车启动了，宝玉跑起来抓住车门扶手，让列车员给他开门，因为他看见列车员就在门口，跑着的马儿他都能轻松搞定，想骑就能骑上去，况且这火车刚开时是很慢的，列车员摆手，不但没给他开门，反而呵斥他快松手，快离开，见火车却越来越快了，宝玉才松手，脚下一绊，人掉到站台下面去了。火车上有人拉了紧急制动，火车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下了，宝玉被人从火车另一侧拖了出来，脑袋顿时扁了，人像面条一样软，当场就闭了眼睛，不省人事了。
　　 大热天的，医院没空调，宝玉四肢不停地抽搐，得24小时有人轮流地按着腿脚胳膊，真是受老罪了。甄敬强花掉了全部的积蓄，又借了钱，宝玉性命是保住了，关键是这孩子无法再留在火车站上班了，看着宝玉这个样子，别说做爹娘的心痛，我看见那一侧凹下去的脑袋都不忍心看。这孩子太可怜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人，一下子残废了。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人的生命力是极其强大的。千恩万谢，宝玉的智力并没受多大影响，除了四肢不稳，脑袋因为不平衡有些晃。理解能力上语言视觉听力完全没问题。要是在冬天头上戴个帽子，里面垫了垫子，半边脑袋外观上看上去不是十分明显，人还算正常吧。我接受着极大的考验。犹豫再三，彻夜不眠。如果直接不能言语无法行动了，这事也好说，显然不能再工作了，老甄也无话可说，但这样，太难为我了。没胆量直接给他爷俩办理交接班手续，但又不能不给他爷俩办。吃了人家的嘴短，况且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忍心看着甄家掉到冰窟窿里去？能拖就先拖着吧。
　　 这天老甄来到我办公室，突然扑通给我跪了下来：知道你胆小，不担事，大领导我找好了，你起草人事令就行，他们会签字的，我卖房子卖个肾也得让孩子有个饭碗。
　　 在宝玉满十八岁那天，我给他爷俩办理了正式交接手续。宝玉受伤的情况对上面肯定要瞒下，但在车站干行车肯定是不行了，也只好干客运值班员了，就是干这活，组织乘降也不能让他干，就让他负责卫生，干保洁吧。没想到，这还是有反映，贴吧里炒翻了天，引起路风不良反映。舆情管控中心已注意到：半个脑袋，吓着孩子。他故意弄怪样子，吓唬旅客，尤其是妇女和小孩。车站为什么招这样的人，好好的大学生咋进不来？意志坚强，自食其力，必须鼓掌，这人我知道，工作受的伤，能活着就是个奇迹，全社会都要关心残疾人。乐观的精神必须赞！
　　 这要是哪天上级领导来检查，发现车站有这么一个人物，问是怎么招上来的？麻烦可就大了。最近又有一件事。宝玉自厕所捡到一个包，送到服务台上。后来失主领取包时说里面的一只口红没了，几块钱的事，那失主不但不感激，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和鄙视。因为这扣了笨瓜的钱，笨瓜不服，骂到我办公室门口上来了。最奇葩的是笨瓜最终从垃圾袋里找出来了口红，垃圾袋是公寓三层垃圾桶里找出来了，这个垃圾桶在宝玉的门口，居然拍到了宝玉扔垃圾袋的照片，那照片上垃圾袋内口红竟然清晰可见，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当官的都包庇他，不知受了多少贿赂。
　　 一天客运主任老田，主动找我，向我汇报工作。说车站站台西头，有个往西南走的专用线，时常有人从这个岔口逃票，得找个职工在那里守着。我说，尘土飞扬，风吹日晒的？谁愿意在那里守？他说，找个新职工最好。我说最好找个姓甄的，脑袋扁的，是吧？老田笑了，说，平时让他戴上帽子再戴上口罩，一点也看不出来。老田呀，真是个人才，也是用心了。
　　 从专用线岔道上进出的有两种人，一是铁路职工，前面就是铁路生活区，上下车从这里走，方便，他们都有年票，不存在逃票问题；另一类就是没票从这里上车，或是买了短途，却坐了长途到这里下车的逃票人。
　　 这天接了个电话，路车段的老訾来电话：老哥，这些日子没见着你，又到哪采风去了？我说：不是第二阶段了吗，个人剖析材料弄三遍了，快把自己弄成坏蛋了，喝过客户一瓶水，借用过货主充电器一次，这些都写了，还说材料不过关，你是纪律组组长，帮我审审。老訾说：你认为你不是坏蛋呀？我知道他肯定找我是要说事。果不其然，他说：哎，这边那个守道口的伙计是你安排的吧？
　　 是，老甄家的孩子，没事吧？
　　 你得注意点了，这家伙鬼点子不少，不光索要东西，对逃票的妇女还耍流氓。
　　 有这事？他人都残废了，还有这本事？反了他了！
　　 昨天，他竟然向我身上来摸，我看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衣兜里有一包烟，这小子竟然给我没收了。地下还有几瓶酒，工作服遮着，也不知他咋搞到的，你的兵长本事了。
　　 你没揍他？
　　 看老甄的面子。
　　 甄宝玉也确实堵回一些逃票的，然后让他们去车站补票。之前听说过他索要吃喝，只是觉得人家半让半送的，看来情况不是那么简单。晚上9点19分有个车进站，我溜达过来，躲在拐弯黑影处，拿个望远镜。人都出的差不多了，总共有十来个人，几乎都是铁路职工。这时就见最后面一个妇女走过来，往这边望了望，见有人守着，又返了回去，向着车站方向去了。站台的灯突然全部熄了，整个站区一片漆黑。不一儿那个妇女又返了回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望见宝玉把那女的领到厕所里去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一起出来，那女的边走边整理衣服，然后宝玉帮那女的提着包，一直把她送到公路上去，当时就把我的心肺快给气炸了，就想马上上去踢他几脚。
　　 第二天晚间，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背一个蛇皮袋子，故意弯着腰，最后一个过专用线岔道口。宝玉都不正眼看人，坐在椅子上，腿一伸，用门牙咬着烟卷，问一句：票。我装作在身上找票，摸了上下的口袋，他看我找不出票，竟然上手往我身上翻。靠近我的时候，闻到一种劣质酒糟味道。我口袋里两包烟，很麻利地就给掏了出来，扔到一边去了，然后把我包里的一瓶酒也寻了出来，举在手上等我发话。我装作害怕的样子靠近他，此时所有的愤怒都攒到手上去了，啪，一巴掌扇过去，我那一巴掌正好扇在他脑袋扁下去的那一侧，我看到他顿时痛得咬牙切齿的样子，面目魔鬼一样的狰狞，双手捂着脑袋，身子慢慢趴了下去。估计他并没有看到打了他的是谁。在他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我趁机溜了。
　　 在我走出十来米的时候，身后追过来两块石头，贴着我的左右耳朵，嗖、嗖！石头飞去的声音急速、呼啸。那石头带起的风，煽动了我耳后的头发，差点削掉我的两个耳朵！估计他是让我打晕了，不然石头不会花眼。
　　 这就是命呀，宝玉的命。命里注定的东西，是谁也改变不了。
　　 宝玉被一个四川民工给揍了的消息传得很快，并说那民工第二天就被逮住了，宝玉是英雄，要奖励，老田说。也有人说宝玉耍过流氓，前天晚上把个女大学生赶到厕所，欲行不轨未遂，女学生练过跆拳道的，反把宝玉给收拾得不轻不说，还逼着这伙计帮她扛着包送到马路上去，没想到宝玉这孩子咋成了个小流氓呢？
　　 从那天晚上身后嗖嗖追上来的两块石头看，我就知道宝玉这孩子注定是个祸根。或许在我揍他的时候，他已认出我来，只是给我警告而没有图我性命。我预演，有一天宝玉被判刑了，那肯定要开除，到时估计会有一些人不受用，包括我在内。
　　 自从感到有两块索命的石头随时跟在我身后时，恐惧和不安如影随形，令我寝食不安。
　　 冷静下来，研判过后，得出结论，我这是遇到事了，事，正渐行渐近。这宝玉和他爹不是一个路子，这是个狠角，狼行虎吻。我把从给宝玉办理接班以来，前前后后接受甄家送下的东西捋顺一遍，把我经手的，和我自己得手的分开，我该拿出来的，差不多是一个数。我想好了，包括水果都折成价钱，让老婆一项一项地回忆，必须全部还给他甄家。我去银行取出钱来，装进一个信封里，已经放进办公室的抽屉里。我特意选在周五的晚上，装得无意间突然遇到老甄，邀老甄到我办公室来坐坐。老甄似乎在猜我的心思，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并说昨天给路车段的訾组长送去了一条烟，一箱酒，算是替孩子赔礼道歉了。老甄哀求的目光低垂着，不敢正眼看我，看出来他在小心地试探我的心思，也暗示家里再也拿不出来了。
　　 老甄，今年才四十三吧，看人已是满头白发了。老甄咧咧嘴，不知道说啥是好，也不知道我葫芦里闷的什么药。
　　 我已下定了决心，这事今天必须办完，与甄家早早有个了结。我端了一杯茶递给老甄，先从外围瞎扯，扯天气、扯笨瓜的桃色新闻、今年发的茶叶真不错，先平复老甄的狐疑，别让他老甄乱猜，今天我找你来就是还账的，想方设法让老甄接的自然，让他感到之前只所以收他的，是为了让他放心，会把他的事办好，职工的一点一滴都是大事。就在我拉开抽屉掏信封的时候，可巧，有人敲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