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涅槃(小说)
一
工资不足以支撑向往的生活,在同事和下属惊愕的目光中,我辞职下海了。
这是一家小型房地产公司,是我精心挑选的。开发项目仅有六亩半地一个楼位,位于北郊城乡结合部。
老板亲自面试。“技术科长?嚯,真想不到!”老板漫不经心地把我的应聘资料推向桌边,“工程部监理。去吧。”
没有任何入职手续,也不告诉我工程部在哪儿、谁是头儿。我茫然,一种明珠暗投的情绪瞬间爆棚。想到特意选择这家名不见经传开发公司的初衷,我忍了。先看看吧。
管理层共有八个人——老板钦定的吉祥数,不能多,也不能少。普通员工也是八人,全班人马租住在一套民房里,扎堆办公。
老板姓付,叫付笛国——他自己改的名字。项目部王荫透露:老板以前好象是叫什麽“伢子”的,我记住了。作为没资格登堂入室的低级员工,我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发挥到了极致。
付老板三十多岁,身材矮胖墩实,四肢粗壮有力。面部很有特点:发际极低、小眼睛,但下巴却格外宽阔有力。这常常触动我极强的想象力,我坚信在这样威猛有力的下巴上,那嘴里必有一排钢铁般的牙齿,任何活物处于这样一排牙齿的咬合下都不会有太长时间的痛苦。这使我联想到鲨鱼。
一个月后,我荣升为工程部经理。
在职期间,我铸就了分心二用的独特本领:每当老板给我做指示时,我都能一边必恭必敬地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我看来,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含混不清、逻辑混乱的每一句话都远比省长、市长的政府报告更为重要;而同时却能神游物外,两眼紧盯着他的下巴,把在“动物世界”里格外留意过的鲨鱼的牙齿乃至下颌和他的逐一做出比较,常常拿不定注意:究竟谁的咬合力更胜一筹?
鲨鱼吃鱼,鱼被鲨鱼吃。这个现象深深吸引着我,引起我长时间的思索和联想。在我看来,老板就是鲨鱼。员工——甚至包括我的几位或神通广大、或深不可测的同僚都是鱼,小鱼。怎样由小鱼变为鲨鱼呢?这几乎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关于人生抉择的二元选项。
老板为人不坏,周末的夜晚常带领我们几名公司骨干去光顾街边饭馆。通常是仅能放下两三张桌子的那种。照例每人一碗五元的油泼面。
开动前,老板致歉:南方人,吃不惯面食。他每周三七二十一顿饭有二十顿都吃雪白的大米饭。和茶盅大的一碗香米这朵红花相配的自然不乏几大盘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这些让人谗涎欲滴的所谓绿叶。但他能牺牲掉周末的传统饮食习惯来陪我们吃油泼面,我们表面上看起来仿佛格外感动。席间,我们狂热而娴熟地剥着小筐里的大蒜,肆无忌惮地倒着不要钱的酱油醋,理直气壮地大声呼喝店小二,催要着免费的油泼辣子。
老板微笑,很矜持。
我们边吃边交谈,争相贡献自己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强力触发自己的笑点。说到正事儿则表情深思熟虑,不容质疑地展示自己对公司以及开发项目的超前设想。我们的吃像热烈而贪婪,每个人都不忘记让面条在嘴里发出长长的哨音,藉此烘托炙热的聚餐气氛。这一切都是老板需要的。
当我们打着饱嗝、消费完餐巾纸和牙签后鱼贯而出时,也忘不了感谢老板的热情款待。
“香!啧啧。”
每当此时,付老板也情绪极佳。他站在小饭馆门外,模仿着电视上迎送外宾的场面,与我们一一握手。他操着夹杂了一多半关中味的领袖家乡话谦虚地说:“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我们便再次重申过自己真诚的谢意,道过晚安后换一张真实面孔,快步消失在夜幕中。
公司走马灯似的换人。经过怀疑——考验——再怀疑——再考验的几轮折腾,四名部门经理幸运地沉淀下来。老板戏称我们是他的四大金刚。而那些精英——目光敏锐、头脑灵活又具有丰富开发经验的真正的地产精英,却一个个惨遭淘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留下来的如我般庸碌之辈极为佩服的。他们的离职疯传与我等庸碌之辈嫉贤妒能不无关系。这是诬陷!虽然他们离开时我们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
沉淀下来的四个部门经理,除我之外,尚有项目部经理王荫。刚才说过了,他消息灵通。这是个近四十岁的人,早先在房地局工作。虽说精瘦的有点近似尖嘴猴腮,但那双精光四射、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却诠释着他的多疑与狡猾。据说他交际极广,手眼通天,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承揽了我们这个不大的房地产公司所有与经济有关的涉外事务。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那能不湿鞋。外边就有人说他吃回扣。普通员工都恨不得让他的恶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告密这种小人行径跻身高层者是不屑去做的。他还独霸着公司的金杯面包车。每天下班前,他都能完美地向老板展示自己为公司呕心励血的一面:车一身土、他一身汗。而我们却可以同时看到他的两面:任劳任怨无所不能的老黄牛和狡猾贪婪、公车私用的市侩。
公司几乎人人都多多少少受过王荫的恩惠,那是在他手握公款——通常是上千元巨款——为公司招待一些老板认为不够资格让自己上桌的业务关系时,为凑人气,我们也常能轮番坐在香气四溢的饭桌旁。结帐时,王荫总是让我们陪客人先走一步,借以彰显我们突出的地位。而他,那神气再明白不过:我们是重要人物,自不屑于站在柜台边与收银员核对那些蝇头小账。然而在饭店门口分手时,我们便能分享到他未拆封的香烟和刚出炉的烧鸡,有时还有饮料和二两装的白酒,这要视天气而定。至于搭他的顺风车,那更是家常便饭。
另一位留下来的是位学者。硕士毕业,风度翩翩,待人礼貌,极为健谈。叫甘枝。此人两个嘴角微微上翘,天生的自来笑。他在公司起着双重作用:公司需要做出某些重大决策时,他是智囊。他慎密的心思几乎堵尽了公司方方面面的漏洞——顺便说一句:他也只能堵住大漏洞。在给公司作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常常让除我之外的同僚倍受折磨——王荫就常埋怨:同为打工仔,相煎何太急!
王荫有微词。王荫更是恼怒。数年来始终处于佩服、嫉妒甚至是仇恨的交织之中。至于担惊受怕,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的。总在甘枝不在时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包文正,何必明察秋毫?!”
我从不附合。然而甘枝必竟不是完人,他能堵住斗大的漏洞却总也发现不了王荫私下的小动作——如果真有的话。据说他也从没在老板面前打过谁的小报告——终于我们表面上仍旧亲热的像是兄弟。
甘枝的另一个作用却是我们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公司耗五年时日开发建设的唯一的一栋大楼,因为近三分之一是回迁房,这便因了延迟回迁而激怒了拆迁户。有的老年人因为耗不过区区五年时光,未及回迁已做亡魂。
王荫认为这是自然规律、小事一桩。但拆迁户却不这麽看,他们似乎总也有气,于是就小题大作。
于是孝顺的儿女便勃然大怒,有人提着刀冲进公司找老板。他们笃定是找不到的。老板正屈尊蹲在员工办公桌下,两手扶着员工的座椅微笑着倾听甘枝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和亲切的微笑化解刀客的戾气呢!古人说柔能克刚,只要在我们公司呆过三天都对这句话有深刻的体会。有谁能向一个文质彬彬的学者下刀呢?且不说他还有着迷人的微笑。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拆迁户都有孝子,也不是所有的拆迁户都有勇气直面开发商。于是阴谋就大兴其道。串联后的拆迁户就集体跑到市拆迁办或更有甚者跑到市信访局去告状、去哭诉、去静坐。通常是电话铃一响,只要是拆迁办或信访局打来的,我们就团起两手相互传递信息,“火警,火警”地乱叫。然后我们的消防队员——甘枝就坐上老板的宝马笑眯眯地出发了。每当发生这种非常事件,我们通常都不能正点下班。
我们常常不能正点下班。
大家一边等待那十拿九稳的处理结果一边默默打着腹稿。如果此时老板恰巧走进办公室,他所看到的就是腹稿兑现的慷慨激昂的讲演辞。员工个个义愤填膺,争先指责拆迁户不顾大局、鼠目寸光。“只顾自家眼前利益,怎么不懂得维护安定团结才是国之大计?”王荫还不忘提醒老板,即使是花钱,也要在拆迁户中找出害群之马!并把他应分的面积调小,位置调偏,安置时间调后!老板频频点头,但在甘枝返回后,所有人那些并不真正在意的努力便付诸东流。这种把戏每周都要上演。
难以免俗的是,我们的故事中也有一位重要女性,被老板视为亲信的唯一一位女性叫于萍。高挑个儿魔鬼身材,白净俊美的面容托着两只饱含笑意的大眼睛。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看外表大约二十三四岁。大学文科毕业。无可替代的办公室主任,精于编造那些搪塞政府相关部门的请示、报告,其中大多是要求减免税费和请求协助拔除钉子户的叫屈文、哭穷函。她闲暇时还兼职干一些老板私下布置的工作,通常都是我们几个大男人有劲使不上的事儿。她很忙,很少正常下班。作为补偿,她的服装便一月三换,每套都在千圆以上。眼红的王荫常叹气,赌咒发誓地说:“下辈子一定投胎做女人!”
至于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工程部经理。说实在的,这个活儿不好干,几乎是所有人怀疑的对象。每当工程单位有事找我——我立的规矩,有事在办公室说——此时所有员工都被施了定身法,竖起耳朵听。为免瓜田李下,我只管技术和工程质量,把材料采购和分项验收的肥缺交给了王荫。尽管如此,仍有人质疑我不可思议的清廉。
随他去吧!鼠窃狗盗不是我的选项。市井思维孕育不出我的格局。
两年下来,他们彻底失望了。我的口碑出奇地好。凡与我打过交道的人或单位——施工单位、监理单位、银行甚至政府多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认可我的为人。
有件事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在一次全市地产精英的评选与表彰大会上,负责城市建设的副市长点名表扬了我、表扬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房地产公司的部门经理。
我知道:下海初衷的第一阶段完美收官。
二
老板的钱、包括他在银行贷款的钱流水般花掉了,渗入了大大小小的明渠暗道。我们的楼却越盖越慢,总也不能完工。
终于停工了。
拆迁户胆子越来越大,撕破脸公然闹事。他们采取了遭各方诟病的斗争手段——以人体盾牌堵塞了市里一条重要的交通干道,其中大多数都是坐小板凳的老太太。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们必当簇拥在老板身边,或为之宽心、或献计献策。
甘枝微笑:“没有过不去的桥。有我呢。”随后准备去事发现场——那只是准备去,仅仅是给老板一丝安慰却并不动身。谁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拆迁户是人,是人就逃不开这个规律,况且是一群步履蹒跚的老年人?当他们闹足闹够疲惫不堪时,击其中流,那是事半功倍的效果。再说,堵了街道,着急的是政府。政府会先行出面劝阻,其作用远比甘枝大。
憋闷已久的办公室主任于萍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她提议老板去南山散心。老板极为重视她的意见,但当王荫说出自己的建议时,忽然间一致叫好。
他建议老板去八仙庙算上一卦。是福是祸一卦自明!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这个出人意料的建议瞬间照亮了黑暗中迷茫的心灵。于萍立即放弃了自己的提议,盛赞王荫不但具有独到见解,亦能独辟蹊径、用最古老的国粹来解决困扰公司的大事。
我与甘枝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心有灵犀,我俩都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当公司命运的决策权交给“上边”时,大厦离倾覆就不远了。
王荫面有喜色。背过身低声问我:“伙计,你看公司这些办公用品能值多少钱?”
我心中一震:王荫不笨。
老板大手一挥:“走,去八仙庙!”
于是于萍钻进了老板的宝马,身姿活像入水的鱼。我和甘枝挤进了王荫驾驶的面包车,姿势像爬。
灿烂的黄昏格外迷人,夕阳绚丽令人陶醉。
停好车,我们便退后半步、一边两个把老板拥在中间。一行五人意气风发,一路收获着路人羡慕的目光。
经人推荐——是个拖儿,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他和王荫交换眼色——我们见到了面冷如霜的杨大师。杨大师端坐在八仙桌后,威严地望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坐。”我们就向周围找凳子。落座后王荫陪着小心说:“我们想请大师指点迷津——”那横眉冷对的杨大师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不用开口,你们的来意我已了然。”
了不起啊,高人!老板与于萍交换眼色。
王荫多事,谄笑问道:“你看我们是什么事?”
“你们不是兄弟姐妹,也不是亲朋好友,你们是君臣。眼下你们是君臣!”他特别强调了“眼下”两个字,搞的我们莫名其妙。
“但以后你们就分道扬镳了。”
什么?!
看到我们格外紧张、一个个偷眼去瞧老板,大约是得意于揭穿了我们潜藏于灵魂深处的隐私,杨大师笑了,笑的短暂而讽刺:“别怕。分道扬镳是因为你们将来都是大老板。”
出人意料的推断!惊世骇俗的结论!
这无疑是一针兴奋剂,一时间时空混乱,人人仿佛置身清晨、策马草原的王子。
王荫看看老板:“可我们是打工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