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鬼进去了，大鬼进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一大早，刚起来，打着阿欠、睡眼朦胧、提着裤子，准备到毛厕拉屎的二楞子，被隔壁老王的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我真看到了。”老王嘴里直唠叨，放下准备到菜市场卖菜的竹篮子，狠狠地扯着二楞子的裤带子，转过一个墙角，只见好几辆警车停止路边一栋楼房前面，警灯还在直闪，三四个特警模样的高个子年轻人，把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往警车里塞。那男人身子还在扭动，但很快被塞进车去，直到最后一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好像在拍照的小伙子，也上了车。
　　 一溜烟，警车消失了，门前一对金色的石狮，看着主人被带走，好像发出无力的吼声。
　　 一个激灵，二楞子惊醒了，拧着裤子望庄子里面跑，大鬼进去了，大鬼进去了，厮哑的喊声在凌晨的空气中回荡，像鬼叫唤一样。
　　
　　 二
　　 大鬼是泥岗村民对他的称呼，他大名叫史劲，瘦瘦的，高高的，一张黑色刀削脸，永远看不到什么表情，一对黑眉，始终紧拧着，好像永远都没有什么开心事，黑眉下，那双眼睛，像鹰眼一样刺人。大鬼经常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黑衣服，如果哪位导演需要找演旧社会里面的苦大仇深的贫苦农民，一见大鬼，肯定满意叫行。
　　 大鬼兄弟4人，位居最小，自然从小得到父母的溺爱，在家里，凡事无论有理无理，父母都护着他，最终他都是赢家。久而久之，大鬼养成一种狠劲，一种死皮泼赖劲头，什么事，不搞赢不罢休，而且鬼点子多，在庄子上，谁挨上大鬼，不死也脱一层皮。渐渐，人称其“大鬼”，反倒把他大名渐渐淡忘了，对其敬而远之，避之如瘟神。
　　 最初使大鬼大名远扬的是伪造公文印章案。从汽车站墙上小广告上，大鬼灵机一动，联系人刻了一枚省公安厅印章，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冤情的申诉书上一按，再胡诌几句领导批示，大鬼满意地笑了，然后，理直气壮到县公安局信访室。
　　 方龙安是大鬼同村的发小，不知道那根筋不通，竟和大鬼合伙做起贩卖啤酒瓶的生意，一年下来，不仅投资的10多万元血本无亏，一算账，还倒欠大鬼5万多元。大鬼保管钱账，本身一本糊涂账，大鬼就认为方龙安欠他5万元，方龙安拿大鬼毫无办法，只有认亏吃，大鬼却到派出所报案，讲方龙安诈骗他钱，要派出所把方龙安抓起来。派出所民警解释这是经济纠纷，公安管不到，大鬼不信邪，一个劲打110，最后县局出面做大鬼工作，大鬼同样不罢休，他认上的事没有搞不成的，这是他认定的铁一般的规律。
　　 大鬼拿到了省公安厅的“尚方宝剑”，本认为这回方龙安肯定要进去了，谁叫他和我大鬼作对啊，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很快被抓进去了，实打实蹲了三年监狱。
　　 不要以为这就是大鬼的结局，而且故事才刚刚开始，三年时光，一晃而过，有一天，村民们惊奇地看到大鬼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从监狱凯旋归来。
　　 大鬼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启自己的上访之旅，申诉自己的“冤案”，这是大鬼职业上访生涯的开始。以后，只有是重要节日，如元旦、春节、国庆，五一等，大鬼就开始悄然出击。一开始到县里、市里、省里，后来直上北京，到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门前喊冤叫屈，立即被北京警方扣留，地方政府慌忙派人赶到北京将大鬼接回。
　　 拘留，上访，再拘留，再上访，连大鬼自己都不知道进出拘留所几次了。从村到乡，到县里，市里，没有哪个领导，一提大鬼，不感到头痛，因为大鬼频繁越级上访，县乡领导多次被上级约谈、批评，省级文明县被蒙垢，有的领导个人前途也受影响。
　　 大鬼因为一心上访，不务正业，田地荒芜，又不愿打工吃苦，30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成了远近闻名的贫困户。三间茅屋，摇摇欲坠，在四周都是小洋楼的对比下，显得很是寒碜。乡村领导动了恻隐之心，把大鬼破格列为五保户，困难户，把三间茅屋列为危房改造项目，推倒从来，盖起来大瓦房，粉刷一新。新上任的县公安局长，在参加全国大接访工作会议之后，立即接见了大鬼，阵阵嘘寒问暖，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那张紧紧握着大鬼的双手和大鬼站在一起的照片，在新闻媒体上展示，一时间，大鬼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这位一心为民的好局长，为了解决大鬼的工作，还通过县交通局协调，搞了一个出租车名额，希望大鬼从此开出租车过上小康生活，告别上访生涯。
　　 俗话说，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同村的田寡妇，丈夫出车祸去世多年，好像对大鬼有那么一点意思。田寡妇虽然带个拖油瓶，一个8岁的女儿，但风韵犹存，在村里有好几个光棍早已垂涎已久。村里德高望重的王书记，暗中观察很久，觉得在落实党的温暖方面，村里不能落后。于是，王书记亲自做媒，成全了一桩美满婚姻。大鬼结婚那天，在乡街道最高档的天外天大酒店摆上几十桌，县里派人来了，公安局也派了代表，乡村领导主持，大鬼风光无限，曾经无比落魄的他到达了人生高光时刻。
　　
　　 三
　　 泥岗村位于龙舒县城北郊，省道贯穿境内，距离省城只有40公里地，交通便捷，也是鱼米之乡。祖籍龙舒，早年辍学在外地建筑工地上打工谋生的朱海，在江浙一带从事建筑生意，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组建起自己的建筑队伍，生意越做越大，市场越来越广。春节期间，龙舒在外创业成功人士的座谈会上，朱海等受到县领导的热情接待。会后，领导们带领企业家到县城周边走走看看，家乡的发展劲头使朱海很是高兴，已过天命之年的他，想为家乡做点事业，作为从事房地产开发的朱海，以商业敏锐的目光，看到县城北郊的泥岗村，是一块风水宝地，一旦把这块地搞到手，如林的住宅楼拔地而起，成堆的人民币会淌进到公司账户。
　　 朱海提议在泥岗村开发投资的设想很快得到县领导的支持，于是，调研，立项，规划，上报，很快进入实施阶段。朱海的公司大批人马进驻泥岗村，因为村里都是基本农田，对上不能报项目是从事房地产开发，但这一点难不到一心谋求发展的乡村干部，于是上报材料中，农田变为荒地，房地产开发变为带动农民致富工程——土特产旅游美食一条街。乡村干部召开动员大会后，连夜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准备要村民搬迁，工程开工。
　　 大鬼是不会满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更不会去起早贪黑去开什么破出租车，他灵机一动，把出租车证连同车倒卖给一个村民，实打实赚了大几十万元，一夜暴富，跨入小康之列。在这次村民搬迁工作中，大鬼又嗅出机会，他带头抵制乡村干部的工作，一时得到众多村民的热烈拥护。大鬼又重操就业，带领村民开始上访，到县里，到省里，到北京，而且这次，大鬼不是单打独斗，身边有了助手和智囊人物，大鬼成为核心人物。一时，搬迁工作受阻，眼看项目上面已经批准下来，工程迟迟没有开工，县领导不断催促，乡村干部焦头烂额。
　　 一天晚上，10点多钟，老婆催促大鬼就寝，准备一番云雨，给大鬼留个后，一阵敲门声，弄得大鬼心烦意乱。原来是村里工地上两个小老板进来了，领头的手中还拎一个皮包，鼓鼓囊囊的，大鬼还认为公安局又来抓他，正准备开溜，一看这场景，心里明白几分。
　　 老板对大鬼很客气，讲了几句多多关照一类，放下皮包就起身告辞，大鬼点点头，然后关起院门。
　　 皮包像挺着肚子的孕妇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大鬼狠狠地扯开拉链，一叠叠百元大钞，整齐排列。大鬼开心笑了，一把将正在发楞的老婆甩到床上，一番大战。
　　 第二天，大鬼因病住院挂水，其他上访人顿时成了没头苍蝇，搬迁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有几户老头老太，呼天抢地躺在地上，不愿搬迁，被连拖带吓赶走。
　　 过了几天，大鬼病好了，又带领群众开始上访，乡村干部气得直咬牙。于是又一次次登门拜访，这回还答应搞一点土方、砂石等工程给大鬼承包。大鬼当然干不来这些工程，也不愿伤这个脑筋，干脆把这次项目转手给一些狐朋狗友们，转手就是一叠叠人民币，大鬼好不痛快。
　　 大鬼成了村里有钱人了，而且大多数人还弄不清大鬼是怎么致富的。房子又翻了，在上面又架了一层，院子扩大了，买了一辆本田轿车，建起了停车棚，特别是大门口，一对大石狮，涂上全身金色，张口好像对着路人吼叫，令人毛骨悚然。你要是走进大鬼家院子，马上冲出一只高大的德国犬，对你咬咬欲试，你恐怕吓得魂不附体，但只要大鬼一声哼，那畜生马上一改温顺，摇着尾巴围着你直转。
　　
　　 四
　　 时光冉冉，泥岗村稻浪翻滚的景色不见了，原有的村庄消失了。村民被安排在马路对面的一块空地，建立了居住点。空旷的工地上，一栋栋欧洲风格的别墅渐渐显示出初步的轮廓，售房大厅每天人声鼎沸，别墅还未竣工，早已被预定一空，有本县的；有省城的；还有南京、上海、北京，想回老家养老的。
　　 大鬼很少外出，几乎天天窝在自家别墅中，倒是不时有人来登门拜访；有施工队来送分红的；有乡村干部来慰问的；还有一些自己家有事情、一直得不到解决，找大鬼上访取经的周边村民；如房子折迁对政府补偿款不满意的，对法院判决不服的，对公安局治安处罚觉得不公讨要说法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着家中堆积的礼品，有高档的香烟、白酒，还有补品人参、石斛等，大鬼心里乐开了花，自己成了全县名人，这些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只是看到老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大鬼心情变得不爽。尤其是老婆带来的鬼丫头，随着渐渐长大，整天有学不上，和社会上人瞎混，男朋友都换了好几任，大鬼批评她，还喊大鬼“老不死的”，使大鬼伤透了心，心想自己这样大的家业以后留给谁呢？
　　 既然老婆怀不上了，丫头又跟自己不亲，大鬼心里有了想法，赶快挣钱，把老婆换掉，换不掉就找人悄悄做掉，找一个能给自己留后的女人。工地上食堂张师傅的丫头，听说近30了，还没有找人，那丫头长得也可以，每次大鬼去，都非常客气，别人都喊他大鬼，唯独这丫头喊他史总，或者史哥，口气好甜啊，是不是对我早已有意思唉，要加紧步伐，争取今年春节前有实质性进展。
　　 大鬼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决定扩大自己业务，不能满足小富即安的现状，他把自己上访的诀窍认真总结一番，苦于认不得多少字，不然都要编写一本《上访秘诀》。本村的李家保和史铁柱，和大鬼自小一块玩大，本来对大鬼不屑一顾，看到这几年，大鬼混得风生水起，很是佩服起来，有意和大鬼多多接触取经。大鬼于是把他们发展作为自己的业务员，要求对外宣传，凡是需要上访的，一律找大鬼，大鬼则根据事情难易情况收费，多多益善。一时间，大鬼家成了全县甚至周边县市上访难缠户的聚集地，经常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不少上访户交给大鬼好几十万元，大鬼答应一定摆平，可是，左等右等没有任何消息，只好到大鬼家询问情况。遇到大鬼心情不好，被一顿臭骂，又被德国烈犬一顿吼叫，吓得屁滚尿流，落慌而逃。
　　 随着大鬼名气的扩大，大鬼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经常到村部，到乡里，对一些看去不爽的干部骂骂咧咧，他想什么时候去上访，村乡甚至县里干部就随时待命去接，大鬼很乐于享受这种免费坐高铁、甚至免费吃喝的待遇。
　　 对干部是如此，对老百姓更是如此，大鬼稍不顺心，给人就是一通臭骂。很多人念道大鬼恶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里，尽量忍受着。有一次，大鬼请了三个瓦匠把自家院子整修一下，结束后，大鬼认为这里不合要求，那里不规格，不仅不给钱，还把三人臭骂一顿。三人只好找村，村里推到派出所，两个民警带着协警来处理，反被大鬼骂了回去，事情竟不了了之。
　　
　　 五
　　 事发突然，公安清晨突袭，抓走大鬼，大大出乎村民意料。
　　 二愣子歇斯底里的叫声，终于把众多村民从梦中叫醒。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好奇地打听，有的妇女蓬头垢面，顾不得化妆，露出素颜，拖着破鞋，朝大鬼家赶去，想看个究竟，只见大鬼家门口已经变得像小集市一样热闹了。
　　 村民王大爷一拍屁股，大叫糟了，自己送给大鬼好几万元，叫大鬼帮忙到交警队处理交通事故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这下怎办？在场人听着一阵嬉笑。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居民点里开始鸡飞狗跳，国道上车辆如流穿梭不息，村民们似乎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一直都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都在议论大鬼被抓这件事，心里得到很大的安慰和平衡，似乎没有人想起离开。
　　 开货车的老姚，自称公安局里有一位是他一起当兵的战友，还经常在一起小饮，大家都围着他，七问八问，想套出一些内幕消息。老姚一开始故意卖关子，笑而不语，众人一番哀求，才慢腾腾透露：大鬼这次很难那么快回来了，单是以帮人上访为由，骗了别人上百万元，至少要做10年大牢，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新旧账一起算了，够他一壶喝的。
　　 众人一听，啊地一阵惊讶，更加兴奋不已。
　　 日上高杆，农事催促，再不走，说不过去了，众人才意犹未尽，渐渐散去，但只要一见面，无不谈论大鬼种种轶事。
　　 以前，妇女哄孩子：大鬼来了，
　　 现在变为：公安局的来了，把大鬼都抓去了。
　　 过了好几个月，一天大清早，大鬼家门口来了几位外地的网红，他们把大鬼家作为打卡地，竖起支架在拍抖音，扩大自己流量。大鬼家两扇红铜色大门紧闭，他们不知道，大鬼老婆已经查出患了乳腺癌，躺在医院，已经日子不多了。
　　 村老书记每天早上都到街上去吃油炸狮子头，他穿着一身睡衣，手中把玩着两个健身球，口中哼哼唧唧，迷着眼看着这些外地网红在搔首弄姿。有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很客气地上前询问：“大爷，大鬼现在怎么样了？”
　　 老书记一瞪眼，随口说道：
　　 “什么大鬼，小鬼，犯了王法，统统去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