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迷上养鸟，迷上一种叫鹦鹉的鸟类。起先我也有过这些想法，“左牵黄，右擎苍。”像苏大人那样多潇洒，多威风。可这些想法一直都没有实现，原因是很多的。我的人生并不像一首诗词里那样，表达出来让人羡慕。诗与远方，好像跟我无缘。我有的净是些沧桑，在蹉跎的岁月里，无奈又彷徨。你看看我的样子，如果真要提着鸟笼，牵着黄狗，从苏大人的诗句里，肯定看不出一点美感来。相反，我这副德性透露出来的只有四个字，吊儿郎当。
　　 不务正业的人好像才会去做这些事。原来在农村，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勤勤恳恳，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一本正经。生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像那样才是正常的，才不会跃出人的圈子，被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看笑话。正常人嘛，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只要不嫌累，再给自己养一只羊。或者再扩大一只，养只猫。家里的老鼠太多了，粮食糟蹋的让人心疼。养只猫捉老鼠，这是居家过日子最起码的保障。没有人会为此说闲话。那么再来一只狗，要是看家护院那种狗，那也说得过去。谁家没有一点儿隐私？谁家没有一点儿积蓄？把狗拴在门口，都替人守住了。但如果养一只纯粹是闹着玩的狗，抱在怀里，或者是拉出去撵兔子，那就和吊儿郎当靠的太近了。名声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很重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闲言碎语，有时候能把一个人杀死。
　　 种地，表现出来的是勤劳。养牛，表现出来的是勤快。庄稼人就是种地养牛，你再多养一只羊，在喂猪养牛的时候，一把青草也就顺手给解决了。这样一来，家里家外，屋前屋后，忙的是焦头烂额，忙得是晕头转向。不过话说回来，庄稼人还是忙一点比较好。你看，地也种了，家里的牲畜也喂好了，家业发达，人丁兴旺。别人一提起来就会说你这日子过得不错，是个勤快人。
　　 这可就厉害了。勤快人这三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家风正，名声好，不仅仅是你这一辈，你的下一辈，甚至是下下一辈也会因此得到实惠和赞美。一说到你，大家都会竖起大拇指。往后你的儿子结婚，女儿出嫁，那都是媒婆踢断门槛求来的事。好的名声可不是金钱能买来的。名声不好，别说孩子，连你这一辈子都很难活下去。如果在人前不能立足，树起威信，那么你就永没有出头之日。要是再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出格了，出圈了，你将永远被人耻笑。甚至子孙后代也要跟着一起倒霉，遭殃。
　　 所以庄稼人，勤勤恳恳才算是正理。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本本分分地做人。
　　
　　 二
　　 那时候村里有一个人，那人其实挺老实，挺本分。从来没见过他抛头露面，也从来没见过他惹是生非。他总是默默无闻地过自己的日子，开春了种地，入秋了收割。地种的跟别人是一样的好，粮食打的跟别人是一样的多。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有一个不好的名声，在众人眼里是三教九流，被视为异类。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甚至还有一点可笑？但可笑的不是他，而是众人。他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养鸽子。那时候的农村，除了鸡鸣狗吠，牛哞驴啼，这些正常的家畜欢声笑语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但我们村子却不同。每天的早晨或者傍晚，村子的上空就会出现一群鸽子。白花花一片，随着悠扬的歌哨传来。全村人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鸽子，谁又在那里玩弄这些东西？谁又开始不务正业了？
　　 我那时并没有觉得这些鸽子的不妥，相反，看着它们遨游蓝天，倒觉得那是一种舒畅和自由。如果每个人都能像它们那样展翅飞翔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只可惜，我们整天埋在地里，把头低下去，把身子佝偻起来，生活在一堆锄头和镰刀之中。忙着侍弄庄稼，忙着给牛割草，忙着喂猪，忙着养羊，忙得天昏地暗，忙得光阴不知是何年。看看这些人吧，一辈子都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比树木多了一口气，比牛羊多了几句语言，比那些埋下去的人多走了几步，多活了几天。他们一辈子都在这里，从东边的家里出来，走进西边的田里。从早晨忙到下午，从白天忙到晚上，从今年忙到明年，从今生忙到来世，然后把自己累死。这些人多了，年轻时我看到一些，因为我也正年轻着，像他们那样，在生活的皱褶里活着。年老的我也知道许多，像父亲那样蹒跚着脚步，或者蜷缩在墙根处，让仅存的一点儿阳光，去照耀他们苟延残喘的性命。然后在等待中，等待着死到临头。
　　 他们的生活没有美好这个词，没有向往这件东西。他们的生活只有劳作，只有活着。在苦尽甘来里求得温饱，在早出晚归里盼望收获。他们活得很单调，却不知道这单调是束缚他们一生的镣铐。反而认为越是这样，生活就会有起色，日子就会有盼头。像牛一样的犁地，像骡子一样的出力。他们相信只有这样，好日子就会像庄稼一样长成。因此多做一些别的事，跟土地无关的事，就好像是背道而驰，就好像是背叛了生命，做了本分的庄稼人不入流的不耻之徒。那就难以启齿，那就不知羞耻，那就给脸不要脸，再也没有脸活着了。因此，他养鸽子变成了一个天大的耻笑。如果谁家的孩子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了一些不靠谱的事，马上就会有人说这是在像他学了。而养鸽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反面教材，谁家的日子过得稀烂？那就是跟他同流合污了。
　　
　　 三
　　 几十年前的人们肯定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的世界会是这个样子。产业，什么都成了产业。要是说出来，那些祖坟里肯定会冒出青烟来。养猪状元肯定会光宗耀祖，那么养牛、养鸡、养羊、养鸭、养鹅、养狗、养猫、养兔子，这些好像还可以给祖宗说一说。但接下来的肯定就是大逆不道，不孝子孙，辱没了祖宗。养鱼、养龟、养刺猬、养毒蛇、养蝎子、养老鼠、养耗子、养臭虫、养蜘蛛、养爬虫、养蛆。养你不知道的东西，养你恶心的东西，养你没见过的东西，养世上没有的东西。这些都成了产业，这些都成了发家致富的本事。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没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心里想的，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应有尽有，什么都是，无所不是。养花，说是修身养性。养鸟，说是陶冶情操。养鱼，说是富贵有余。养猪，说是财源广进。这几十年的光阴，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就像女人放脚，男人剪掉辫子一样，全是新社会的好处。
　　 新社会好啊！没有谁再因为养一只鸽子而被人耻笑。相反，如果养得好，甚至还会被捧为祖师。我想如果把当年那一个养鸽人放到现在，那一定就是师父的师父。他的技术和水平，他的眼光和能力，绝对已经达到顶级水准。我记得当时我是很崇拜他的，总想到他家里去一探究竟。那些悠扬的鸽哨勾魂摄魄，对于我这样一个老是抬头看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美好的理想了。我多么希望自己展翅高飞，像那些鸽子一样遨游天空。同时，我也多么希望有悠扬的鸽哨传出，让我飞翔的声音响彻大地。至少在那个村子里，至少在那片天空下，我要是能飞起来，那一定是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就像他们羡慕那些勤快人一样，他们就会转过来羡慕我，给我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声。我得到了这个好名声，也就得到了我的光荣的一生，将会美满幸福。
　　 那养鸽人的孩子跟我的年龄差不多，我们是一对很好的玩伴。我借此得天独厚的机会，偷偷地去过他们家几次，现在想来，也是极其简单的一个场所。我们那里的院墙都是用土夯起来的，就像一个小小的城墙。那都是就地取材，一锨土一锨土打出来的。我记得那些鸽子的窝，就是在那些土墙上挖一个洞，一溜地挖过去有十几个。虽然简陋破败，但看起来却很壮观。在他们家宽而敞的院子里，比起趴在角落里那一间茅屋草舍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心伤？似乎明白了。也难怪大家以此作为反面教材，谁要是为了一群鸽子，把日子过得这样恓惶？那真的要被千夫所指了。
　　
　　 四
　　 我记得碰到过他一两次，那个养鸽人，从来没有因为我的突然造访而迁怒于外。他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就像现在去那些花鸟市场，那些生意人坐在一堆鸟雀之间，你和他说话他无所不答。你问他的鸟，他会给你滔滔不绝地讲来。那些小动物是如何从一枚蛋，变成现在这般好看？是如何从一枚蛋，变成了鸟儿，飞上了蓝天？我想他和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和他是同道中人。两个有相同爱好的人，就像热恋中的情侣，就会如胶似漆。人生难得一知己，就像知音这个词，“伯牙与子期”不是成了千古美谈了吗？那一把古琴要是传下来，我想一定会是无价之宝。而“伯牙与子期”也会像关二爷一样，拜把子的兄弟必须给他磕头作揖。
　　 养鸽人对我笑眯眯的，可能是觉得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在那个村子里，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上，终于有人和他有相同的爱好，有相同的目标。终于有人知道，那展开的翅膀飞上去的不光是鸽子，还有理想和希望。
　　 几十年后，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也体会到了他活着的乐趣。当我也为生活所迫，为这一天的柴米油盐而绞尽脑汁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听一听那鸽哨，在展开的翅膀里，让自己飞翔一次。就像美好这个词，说起来难以启齿。但内心明明有那种感觉，那种魂牵梦绕的感觉，却不知道如何诉说。想说又说不出，想得又得不到，所以也就只好把愿望寄托在它们身上。让这些翱翔的精灵替自己去完成，让这短暂而凄楚的一生，得到一个小小的安稳。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来生来世，但愿也能像他们那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飞就飞，想游就游。无惧无畏，无欲无求。
　　
　　 五
　　 因此，我爱上了养鸟。我把一生没有实现的愿望寄托在这些羽毛之上。寄托在它们的叫声和欢唱里，给我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让这死气沉沉的一生得到一次喘息，让这没头没尾的日子得到一次慰藉，让我疲惫之心得到一次歇息的机会。让我剖肝沥胆，好自为之。让我审时度势，把自己看清楚。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就是这副德行，我就是一事无成，我就是两手空空。我活不出像他们那样的人生，光宗耀祖，流芳百世。我只能这样默默无闻，低头认输。在人生的大山里迷失了自己，在旅途的跋涉中摔疼了身体，在生活的艰难里伤透了心胸。现在，我只能依靠这鸟的叫声给自己引路，让自己回到生命的最初。保留一颗最原始的初心，保持一种最原始的感情。让我从这苦难的生活里寻出美好这两个字，把接下来的风烛残年过得很有乐趣，把余下来的光阴经历的很有滋味，仅此而已。
　　 我买了两只鹦鹉，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弄清楚它们的名字，是什么品种，怎么分公母。大名牡丹鹦鹉，小名紫罗兰。它们还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爱情鸟。只是它们的性别不太好辨认，为此我专门请教了一位师父。师父告诉我一个稳妥可行的方法，那就是找两只以上的鹦鹉放在一起，等到晚上扒在笼边偷偷去观察。如果两个挨在一起很亲密，那它们就是一对永不分离的夫妻。这个方法好啊！我像牵线搭桥一样，给它们做了一次月下老人。为这美好的爱情做了一次红娘，感觉自己很幸福。我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买了一对，同时我又花费了一点时间，给它们起了名字，五彩和七色。但愿它们能给我的生活增光添色，让我活得痛快，活得慷慨，活出一个潇洒来。
　　 最后我还要说，对我的鹦鹉说，对我自己说，也对你们说。我要养好它们，把我没有养好自己的光阴补回来。我要找到它们，把我没有找到自己的美好找回来。我要照顾它们，把我没有照顾自己的时候照顾好。我要陪伴它们把我没有陪伴自己日子陪伴好。
　　 相信我吧，我可以养活它们，就像养活我自己，好好地再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