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1年前舅舅猝然离世后，娘和姨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俩姐妹。两姐妹相差六岁，娘是三十岁那年，带着我们四姐妹跟随父亲辗转多地谋生，姨是年过半百后，和姨夫一起去了大连，那个儿女已经奋斗多年，艰难扎根的地方。
　　 同样走出的原乡，成为她们共同的挂牵，别看姨年轻几岁，可即便在大连生活多年，仍无任何方向感，调相加内向，使得她结结实实地“困”在儿女身边，只能绕着子女转圈圈。反倒是娘，总是去看她。爸爸还在时，娘去了就呆一周，她担心爸爸的生活；爸爸离开了，姨总催着娘去挪式挪式，换换心情，可疫情封控附加我们这群按下这个那个起来的葫芦瓢，使得娘一直想去，却总不能成行。
　　 疫情封控远去了，家人们却陆续病了，好不容易阳转阴了，姨却被病毒性疱疹整整折磨了两个月，伴随疱疹蔓延的，是娘的挂牵。每天中午陪娘吃饭时，娘总说起很多往事。我们还年幼时，姨还是未婚的姑娘，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姨就成了娘的左右手。白天，姨是赤脚医生，晚上，姨就陪着娘一起帮我们这群小鬼洗洗涮涮，贴补衣裳。姨婚后的小家，也在同村，相距不过一个胡同，姨还是长在娘这里。之后娘带着我们去到爸爸身边，只要回老家，一推门就有吃有喝的地方，肯定是姨的家，更不要说，在很多特别特别困难的时候，都是姨默默拿出积蓄，撑着娘熬过去。娘说，她知晓现在是姨最需要她的时候。
　　 儿子树类比高考的转段考试后，我第一时间买了去往大连的动车票，告知娘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这次出发。娘欢喜地打开衣橱，开始准备行囊。看到她一件一件试穿衣服的样子，真的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听到父母说带我们去公园拍照时的高兴劲儿，恨不得把所有喜欢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要乖巧地排着队让娘帮我们梳麻花辫。
　　 我们生活的城市，距离姨所在的大连，相隔了一个渤海湾，我们要顺着海岸线绕一个半圆。过了山海关后，我与娘说，老辈子过了这里，就叫出关了。我姨跟着儿女的脚步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定居生活，也算新时代的闯关东。
　　 过了山海关后，山连山，娘定定地看着窗外。久居平原地带的她，总说喜欢看山，上岁数了不能爬山，就是这样看看，就很高兴。深秋的山，呈现出斑斓的色彩，我调侃说，之前都是夏天去山里，这样的秋景，还是亏着这事那事拖了行程，才有机缘看到呢！娘不错眼珠地看，念叨着，这样过一下，就像旅游了一样开心。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程，我是娘一对一的导游，如何丰润这难得母女共赴远方的路，则在于我做什么。于是乎，有所遇，就所讲。山海关这里的山属于燕山山脉，山脉就是一连串的山，山有多高，村庄就可能有多高。我们以为的山上的村庄生活不方便，实则，人家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节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现在人们旅游的缘由所在。就是没有经历的生活，总会怀揣着好奇心。咱们这次去大连，虽说不上旅游，但还是想去看看我姨生活的环境到底是啥样呀！她总说这好那也好的，到底好在哪儿呀！
　　 路过盘锦时，正遇到水稻的收割季。深黄的稻田里，收割机规律地转着圈圈，收割过的土地上，呈现出一垄一垄的水色。稻田里的螃蟹叫稻田蟹，可好吃了呢！这次咱们在高铁上远远看，将来有机会，咱们近距离去看，咱们沧州黄骅那边的海水稻田也很有名呢！娘边听边点头。路过东营时，看到上车的人都穿上了棉衣，我让娘摸了摸窗户的温度，说，这是咱们此行最冷的地方，下面我们就南下了，咱中国地图不是像一只鸡吗？大连就在鸡的下巴颏上。
　　 等看到大海时，我们此行目的地就快到了。小妹的电话如约而至，不停讲说出站流程。娘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把一路的疲惫细细收藏。
　　 小妹像个孩子一样，在出站口跳着向我们摆手，姨早早就站在楼下定定看着入口方向，就像还在老家时，只要有了我们回家的消息，姨就是这样守望着。
　　 从姨家的南阳台，可以看到小弟的家，从北阳台，能看到小妹的家，都不过是一餐饭的距离。我连连称道，姨说都是孩子们想得周到，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家，真是想都不敢想。
　　 娘和姨、姨夫凑到一起，会放下说起来绕口的普通话，说地道的山东话。虽然身在距离家乡二千里地的远方，他们却如同置身老家的热炕头一样，唠着家乡归属的家常。馥郁大连特色的美食中，是家人们对亲人相聚的欢喜。我说，真的来到了，发现距离真的不算什么，以后我们真的要常来常往。妹夫说，来到这里，就是跟来到自己家一样。我忙说，下一餐我可要露一手。小妹说，快把你总晒的那些美食教教我，我都馋死了。
　　 姨准备的花被褥极具老家特色，姨说原本放在老家了，想着还会经常回去，但这些年确实很难回去，所以就把老家的被褥带了过来。之前家里没暖气，冷，被子厚，现在这边暖气好，就把厚被子一分为二拆开了。褥子上加纯棉褥单，轻薄暖和的被子，搭配高低适合的枕头，我是躺下就睡了。朦朦胧胧间，听到娘和姨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假想一下十多公里外就是无边的大海，夜晚的浪花一层一层冲击着漆黑的夜晚，任思念与梦境悄然融合。
　　 五点半的生物钟将我叫醒后，我看到身边的娘，听着她均匀踏实的呼吸声，不由感慨，自打记事，真的没有跟娘这样一起睡过。尤其在爸爸离开后，娘总是坚持独自睡，谁也不让陪伴，还是偶尔看到她睡时，把手插在床头一边的被子摞下时，才想到，爸爸生前就是喜欢如此。而这，也是姨一直挂牵的所在。
　　 姨还像在老家一样，早早起来，熬粘粥，拌凉菜，热馒头，看着姨做啥都笑呵呵的样子，我说，我这快递员不错吧，把你最想见的人送到你眼前。娘说，都不敢想，更不敢想离别。
　　 是的，因为离别，所有的相处，都变得小心翼翼。会主动配合合影留念，会想着让我们看到最美的风景，吃到最美味的三餐，会不停说着心里的话。
　　 我离开时，小妹送行，行李箱里塞满了她工厂空地上种的正应季的雪桃。车行在路上，小妹说，姐知道我从家里到市区最熟的一条路是哪条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
　　 是去儿童医院的路。我们在外面也不懂怎么带孩子。孩子小时候，总生病，没办法了就只能去医院。还好，我娘他们来了之后，这孩子们才算有人管，才都壮实一些，我们才能安心搞事业，那时呀，真的是一言难尽，真的是亏了孩子们了。小妹一言，让我更清晰读懂他们在异乡扎根的艰难。
　　 现在都好起来了，不是吗？
　　 小妹听我一言，立刻笑起来，是呢姐，过去多难，未来再多难，我们也不怕，一家人能在一起同甘共苦，一起过好日子，我就感觉我当初的选择没错。我俩背着一个大挎包来这个陌生的地方，从小小的合租房开始奋斗，现在能拥有这一切，我老知足啦！就是咱们的娘，见一面太难了。
　　 没事，距离是固定的，交通工具可越来越越先进，总会越来越便捷的，现在还敢想你生孩子那年，你姨来时坐的绿皮车吗？还有我姨之前常坐的通宿的卧铺车吗？这样很好了。见一面，就像给彼此注入战斗力一样，在未来很长时间里，都会心情舒畅的，等再想了，我们再陪着来，咱还一起做饭，做蛋糕，烙盒子，吃大餐……我密集的话，没给小妹留一分的伤感空间：你们对机会了，也会去多看看，家乡是根，走多远都是家乡的孩子，咱们的娘是，咱们更是呢！
　　 回家的高铁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看。鲅鱼圈、东营、盘锦、秦皇岛、唐山、滨海北、天津、沧州西。终于到家后，我有一时的恍惚，有些难以置信过去几日里的所遇，是真还是假。
　　 又一周后，大姐飞机往返，接回了娘。娘一进家门就撸起袖子去厨房，我追问此行感受。娘连说放心啦，放心啦，还高兴地说着，下次再去，娘带你坐飞机去。隔一年去一次，再去两次，我就八十了。
　　 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一连串地咕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