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带的气候不是那么宜人。冬季没有北方的雪花飘飘，但寒冷并不亚于北方。我这边有人到过西安，回来都说，北方零下十五六度，也没有我们这边零下七八度这样透骨的寒冷。
　　 江浙一带湿度很高，一阵阵风过来，感觉透骨的冷。年关时，从深圳回乡的人，穿上厚厚的大衣，还冷得受不了。许多古诗词中歌颂江南的春意，可能不是指江浙一带。进入梅雨季，那可真正要你受的，闷，就一个闷字，整天整天让你感受到周身的毛孔闭塞了，不会呼吸。每当进入梅雨季节，我是很能感受到人体不仅仅鼻孔需要呼吸，周身的毛孔也是很需要呼吸的。我年轻时进入梅雨季，常常一天洗澡两次，或三次。刚洗完澡，一会儿就感受到毛孔的根部又结起厚厚的汗液，淤积了沉重的污垢。
　　 偶尔与人谈起人，别人说人是一种很高级的动物，我就会说，人就是一种动物。至于高级不高级，那是人类自恋，将自己看得那么高。其实，哪有那么高呢？犹如当下的中国人，喜称女性为美女，可谁不知道大多是中国人特有的谎言。真正称得上美女的，又有几个？或者说，人美在何处？不过是吃了，拉；拉了，又吃。
　　 这话听上去，粗俗，一点也不斯文，甚至斯文扫地。但，我觉得这绝非与人抬杠。犹如人说“太阳从东边升起”，放在人类的视角，是通的。而放至宇宙的视角，是不通的，甚至莫名的。
　　 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动物？在我现在的思维层次和模式下，我已经懒得去寻找这种概念了，也无法加以概念化。最好来一句半懂不懂的老子的话“道可道，非常道”。
　　 说了这半天，结论就是：我很喜欢阳光，很喜欢清爽的一丝丝的风。
　　 我在冬季，早上一般五点至五点三十分起床。夏日里，四点三十分左右起床。一天的忙碌，就是从起床那一刻开始。我兄长比我起得还要早，他不会行走，但会用两条小板凳向前移。他先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再将后边一条搁到前边，将身子移到前边的板凳上，又将后边一条拿到前边。这是个很小的细节，可几年前他从会行走，退化到不会行走，我费尽心思，才想到这样一个方法，供他在家中运行。而他早上起床上马桶，我就在他的床边，搁了一只不能冲洗的马桶。我每天替他清洗干净。所以，我早上起来从一楼到二楼第一件事，就是将马桶提到卫生间里清洗。然后煮下稀饭，再打水兄长洗漱。他一直很懒，胡子总是留得很长，等着我替他刮洗，而我每次替他刮胡子，都会反胃，人其实是垃圾桶一般的动物。最近他自己刮了，我将他的刮胡子刀片、镜子，搁在他的座位旁。可是胡子刀架上塞了胡渣他也不会清理，总是说刀片没用了，又要我替他清理。
　　 有时我会被这类细小的事搅得很烦乱，脑子里很渴望一丝丝清爽的风。他无法理解我，一个坚持了四十三年写作的人，还在坚持着。脑袋里浆糊一般的热浪，常常让我头晕脑胀。他甚至连牛奶的吸管也要我帮助他插入，而我脑子里无时不在思考如何反转我的人生剧情。
　　 可我的人生剧情没有出现丝毫闪亮的反转，反而滑向更为残酷的现实，甚至已经滑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就是在这种黑洞里，我脑子里依然在想宇宙究竟是有限还是无限？这一团思绪与生存的现实生活是格格不入的。
　　 待兄长洗漱了，电饭煲中的稀饭差不多也沸了，我就将电饭煲打到保温状态。我七岁就开始在柴火灶上煮稀饭，那时我母亲也常常下生产队劳作，我放学回家，要将一家人的晚餐稀饭煮好。有时我会在火铲上搁些豆子，烙些豆子作为零食，有时我会用火杈在地面上画圆圈，一个接着一个。我打三岁起就喜欢在地上或墙上乱涂乱画。
　　 兄长洗漱后，我就给他泡益生菌、蛋白粉、蜂蜜。然后，我自己进卫生间洗漱。有时我会趁洗漱回忆一下昨晚的梦境，因为我忙完家务就要坐下来，记录梦境，我已经记录了三本笔记本的梦境。有一回，我根据梦境写了一个短篇，还发表在纸刊上。梦有时会与现实相吻合，或提前将现实的景象出现在梦境中，等你在现实中碰上，会惊叹一声，原来我前几天就梦到了。所以，从这一角度上观察人，这种动物又是很奇妙的。我不相信人类自恋地自诩自己为高等动物，但我相信人也是很奇妙的，有其独特的绝妙之处。
　　 我洗漱后，兄弟俩就开始吃早餐。早餐后，我先督促兄长服用精神病方面的药。遇上他便秘了，又要考虑一下服用便秘药，咳了，又要服用咳嗽药，睡眠不好了，又要加睡眠药。有时，我忍不住，会冲他发一句牢骚。但现在我努力地不让自己发牢骚。生活再难，再不易，出去接受一缕阳光，吹一丝风，心情就会好起来，就努力地思考自己的问题。
　　 将碗筷收拾了，就要出发到镇上买菜，也经常顺带着取回快递。我的网购量是比较大的，大多是一些小物件，或水果与食用品。
　　 我的电瓶车停放在一楼。我双膝骨质增生越来越严重，上楼、下楼步子迈得很慢，要一条腿下去，然后慢慢地将另一条腿收下，才能迈下一个台阶。痛疼无时无刻不在抽拽着我的神经系统。外人是看不到我的痛苦的，我将一切痛疼忍受在自己的心里。
　　 我的座骑是一辆三轮电动车，这种车子平坦的路面上很安全，但遇上弯道，上下坡很容易侧翻，我也侧翻了好几回，只是没有出现太大的危险，因此我骑电瓶车很小心谨慎。出了村庄，上了公路，我才会加速。通过村庄的是条市级示范县乡道，柏油马路，油光光的，电瓶车轮子与路面摩擦声，咝咝有味。公路两旁香樟树的枝丫早就在公路上方搭起了一个拱门，夏日里骑行在公路上，非常惬意，一丝丝凉风洗涤着一身的疲惫。
　　 我想，活着的人没有人不一身疲惫的。那怕那些过着奢侈生活的角儿，他们不疲惫吗？人，最好的风景，其实是一缕阳光，一丝丝风。而他却错了方向，将人生的风景搁在炫晕的灯光之下。这是违背生命之节律的。
　　 小镇离熊家庄并不远，电瓶车五分钟的路程。菜市场在镇边上一个大围墙内，以前那儿是乡里的罐头厂，我有好几位老同学没有考上高中，就进入了乡镇企业，他们有人脉关系。就要进入镇上时，我看看后视镜，后边没有车，前方也没有车，我才转过弯，横跨过公路，进入一条围墙下狭隘的出入通道，道路一边是人家，他们各家各户在门口摆放着农家各类小菜。偷偷下河捕鱼的人如果捕到鱼，也摆放在自家门口。有户人家的主人有一回在电视上发现了我，第二天在他家门口拦下我，问我写作是否赚下大把大把的钞票？我微微一笑。这类问题，不好与他直言，我一分钱也没赚到，你要是这样回着话，接下去，你会被他搞得很狼狈的。你没赚到钱还写什么小说？赚不了钱的行当也要干吗？并且一干四十三年，这不就是傻子吗？你让别人当成傻蛋，还不如给一个背影他，让他去猜。
　　 菜市场里面有一块大坪地，可现在也显得逼仄，除了各类小摊，进出的人大多都是骑车，或开车的。就连老人也是骑电动轮椅，他们转悠着，还舍不得丢下那热闹而离去。这样的风景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明天就看不见了。这风景便显得异常珍贵，是那样值得留恋。
　　 菜市场内其实并没有几个摊，除了四五家肉摊，两家宰杀鸡鸭的，就两家卖蔬菜的，其余的都是散户。菜市场刚开始运营，倒是有五六家卖蔬菜的。我喜欢上一个瘦小的女人摊上买菜，她能说会道，整个心思都在六和彩上。我上她摊上，听到的都是今天晚上可能开出什么老鼠、牛，还是别的，或者说头一天晚上开出的是什么猪啊狗之类的。她会将买六和彩的情景再现在我眼前。我自己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但我听到有人讲赌博场上的事，会留心去听，从中可以发现人这种动物另一绝妙的一面。还有，那个女人很喜欢错找别人钱，你给她五十币的，可能错找你五块、十块，你给她一百币的，说不定错找你更多。所以，她生意相对较好，但最终她退出了菜市场，没有熬下去。现在不知她上哪里谋生去了，只是偶尔会遇上她，她会热忱地向我打招呼。我很想与她说她当年错给我总共可能有四十多块钱，我可以还给她，但这种事当时没有还，也不是十分可行了。一般别人错给我钱，我会当面还清，有时也不还。
　　 菜摊上摆放着许多菜，可是来到菜摊上，又不知买什么菜。天天买菜，烦。买菜的大多是女人，多数人会感叹，不知吃什么菜。有个胖胖的女人与我很熟，她是乡卫生院食堂里的阿姨。我兄长住院时，与她认识的。她买菜，会拿一个塑料袋子，立在一边，感叹，不知道吃什么菜，呆站一会儿，再烦还得挑。一位年轻一点女人，是派出所食堂里的阿姨，会在人流中钻进钻出，感叹不知买什么菜。
　　 我最近一段时间发明了一个菜谱，萝卜、山药炖猪骨头。好吃，一下子又吃不腻。兼买一把小白菜，就解决了。平常里也常常为吃什么菜而烦。有时我会问老板娘：“老板娘，我吃什么菜哇？”这个老板娘很精明的，菜摊上热哄哄的，她也不会搞糊涂。有时我挑了菜，站在旁边等过秤，故意吵她，催着她：“老板娘，快把我念一下经，快把我念一下经了！”她替人称菜，称一秤报个价，下一秤就加上去。有时人家买得多，身边又吵，她只管自己秤，嘴上报着价，一件件加上去，很少见她出差错。有一回她错找给我十块钱，我提醒了她，还给了她。
　　 为什么她错找给我，我不要了？因为她是真正干着活而出的错，而以前那个喜欢买六和彩的妇女，她人在市场上，心还在六和彩上，这种女人就该加以惩罚。既是我还给她，她照样会错给他人。不知珍惜正道，干什么事上天也只能给你失败与惨痛。
　　 我偶尔会买些猪肉。别的肉摊上我很少去。有一家肉摊的老板曾经少了我两回秤，算起来他与我还带着一顶点的亲戚，他的叔伯大姐，就是我的外甥媳妇。可他见我呆头呆脑，居然少我的秤，我就不再上他摊买肉了。我常去的那家肉案老板，坐过五年牢，他曾经是村支书，因贪污受贿而坐牢。有一回我从网上购了一件大件物品，请他帮着从镇上拉回家。从那后，我喜欢上他案上买猪肉。他见了我，喜欢叫我“老大”。我夏日里出门喜欢戴一顶黑色的礼帽。他说那顶礼帽一戴，就成了上海滩的“老大”了。我偶尔会补一句：“我哪门子的老大！”“你真是有老大的样子的，你真的好威武！”他好像是正儿八经的。我只是长得很螃蟹的样子，很横壮的。我也不便与他多说。我是只喜欢听别人说话，不喜欢自己说话的动物。
　　 不过，生活中偶尔会遇上有些人朝我投来奇异的目光。有一回，我在县城公交车站旁上了公厕，瘸到路上，迎面过来两个男人。有一个男人直盯着我，与我擦肩而过，我听到他们交头接耳的话语：“这人身上很有一股气势，势不可挡。似乎不应当出现在我们这小县城！”
　　 也许上天真地赐予我某种力量。可我恰恰是“池中之物”。我真的心有不甘，无时无刻不在仰天长啸！
　　 从菜市场出来，头一家就是理发店。店主人是从云南那边嫁过来的。她在镇上开始营业，我就一直在她家理发。我第一次上她家理发，坐下去，她就问我做什么的。我告诉她，我是农民。她不信，咬定我是“当大官”的。后来，确信我是个农夫，就说：“你是个人才，上天会让你出头的一天的！”就冲她这句话，我就没有再上别人家去理过发，因为她算是我的“伯乐”了。
　　 小镇并不大，就两条丁字交叉的公路，沿着公路两旁，开了许多家店铺。前边过一条小桥，就是乡镇府所在地。派出所、乡行政服务中心新建了场所，小乡镇似乎一下子扩展了许多。
　　 我上一家早餐店，买了几个包子，又到一家水果店买了一些水果，就调转车回家了。到家，兄长很有可能又上第二回马桶，又要提了，清洗干净。然后，我才能洗菜、切菜。由于腿脚不便，速度慢了许多。我不是走，只能说是移着步子。还要忍着一阵阵痛疼。遇上有衣服洗，还要洗掉衣服，晾晒到三楼平台上。
　　 烦。我每天干着这些活，都觉得烦。我来人间一趟，天天干着家务活，忙碌着两个人吃喝拉撒的烦心事。可我不能让自己的心绪乱了。心乱了，思维就乱了，就很难有新的发现，很难有一闪一闪的灵光。
　　 午餐时，我与兄长的菜是分装的，但偶尔会有某个菜量少，合装在一个盆中。而摆放在桌面上，我会将合装的菜摆在交接点上，他一行三个菜，我一行，也是三个菜。我会给他一瓶王老吉，我自己偶尔喝一点点白酒，也只是偶尔喝一点点，最多不超过一百三十毫升。我喝酒也是用量杯量过的。我每天消费的帐目一一记下。所以，我的时间与生活都是精打细算的，一般情形下不会有异样。午餐后，我收拾了碗筷，吃一个水果，可能刷一会儿抖音，或微信上与人聊几句。我最多是给江苏大姐发信息。有一回，我给大姐发了一条信息：“大姐，我就唤你一声大姐，没什么事。”
　　 我午休后一般都会静下来看书，或打稿子。
　　 而我兄长会移到门口走廊下，看着公路上车来人往。他看见一个人，就有可能与人搭上讪。就是陌生人，他也会问一句“你上哪儿去啊？”看见自己村上人，话就更多。但很少有人会停下来，与他聊。他却很想与人聊一聊。他自己无法行走，整天坐着，也是那样不容易。活着，每个人的不容易，很难被另一个人理解，或感同深受。我去年还想尽办法，挤时间将他用轮椅推出去晒晒太阳，或者将他搬上电瓶车，拉他到镇上看看热闹，享受一下微风洗涤着的舒适感。现在我自己也行走困难，只好让他困在板凳上了。
　　 我十六点钟，就会准备晚餐。晚餐很简单，一般都是午餐吃剩下的菜，饭热一下就吃了。可晚餐后，要给兄长洗澡，或者照料他洗脸，洗脚，照料他服药，吃水果，还要替他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后，还要帮他搜索他喜欢的电视剧。他就会看打仗的电视剧，好人与坏人，他分清了，就可以看下去了，打得越激烈，他越喜欢看。不过，他也能从屏幕上认出一些与中国交好的外国领袖。如果我曾经在一旁评点过某位领袖人物，他会记得更清楚。他是识字的，在校时成绩也是非常出色的。我兄长一般只看一集电视剧就要睡了。如果我发现他的情绪有些异常，就会给他贴上睡眠贴。没有异常是不用贴的。他很快就发出呼噜声。
　　 我这才回到一楼自己的房间里，坐下继续工作，或打稿子，或看书。而二十二点三十分之前，我也要准备休息的。
　　 在梦里，我的思绪依然是在读书，学习，写作。有一回我居然梦见了一群大胡子先生，他们说他是萨特、加缪、荣格……天亮后，我又开始新的一天。又会骑上电瓶车，迎着一缕阳光，吹着一丝丝风，开始一天的忙碌。
　　 我最欣赏一棵棵树，享受着阳光，享受着微风。我觉得生命最需要的是阳光与微风。树是这般，人也是这般。阳光下，我也是一棵树。也许我从少年辍学跌入泥巴里，并非跌入黑洞，而是生命成长必须的一场修行。
　　 夜晚，我坐在灯下，头脑里也会展现出阳光下的菜市场，审视着穿梭的人流，翻阅着历史长河中广宽的田野，体会作为人的绝妙之处。所以我在暗夜里也能享受一缕缕阳光，一丝丝风。
　　 以宇宙的视角审视，我不觉得自己比一棵树高大上，比一棵草高大上。
　　 树，将根须扎进大地，在阳光下成长，在风中发出沙沙的歌声，就是它作为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