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虚构与叙事(随笔)
一
晚年以来,我逐渐开始检索人生,想通过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发现人生规律的某种踪迹。
我常常行走在梧桐树下的街道旁,穿过雾色弥漫的城市,心事重重地散步,有时会蓦然驻足,停在一棵树、一片草地、一块怪石、一尊雕塑的旁边,久久不动。往事的某个情形与眼前的情景发生了交汇,于是,便跳跃出来,仿佛一条无形的手臂,把我拽回中年、青年、少年,乃至童年,一个故事就重新开始了。
我也常常坐在夕阳里,但不会让璀璨的阳光直接斜射到脸上,我选择坐下的地方一定有着茂密树冠,密密匝匝的树叶过滤了夕阳耀眼的光芒,落在我身上的,只是斑驳的光影。我就坐在一块突兀的石头或者一条木椅上,在微风中注视地面上幻变的光斑,思想和记忆都恍惚着,像树枝和叶片也徐徐摇曳。这种情形,同样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我牵引到过往的时光中。于是,我浸入了历史的湖泊,脸庞上不时荡漾欣慰或者忧伤的涟漪,仿佛一尊有情感的雕塑。
上述两种情状,无论晨雾还是夕阳,都与理性毫无关系。我在思考中慢慢意识到,生命的本质不是一种立论,而是一种叙事。
二
叙事就是讲故事。
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漫长而巨大的故事。故事发生之前,一片死寂沉默。从宇宙第一声剧烈的大爆炸开始,火光四溅,开天辟地,故事便隆重开幕。一切生命非生命体都成为故事中的角色,包括人类本身。是的,人类并非这个故事的讲述者,而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当然,人类也学会讲故事了。而且,后来还成为讲故事的高手,虚拟出中国的盘古、女娲,西方的上帝、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神祗等等,让他们成为故事的讲述者。这也是人类这个宇宙中最古怪的角色的一种创造力——会虚构,其他物质或者物种,只会如实叙述。
虚构常常是美好的,至少,它能给人们带来美妙的精神享受和情感满足。宏观上,描绘人类信仰理想、前途命运的宏远愿景;中观上,国家、民族、社会的幸福安康、兴旺发展前景;微观上,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奋斗方向的规划,都通过虚构的方式,让人类亢奋并得到心灵慰藉。
必然发生的,是陈述;可能发生的,是描述。很早曾读过一篇文章:旧时一个大户人家生了孩子办满月,前来庆贺的人都夸孩子一脸福相,将来非富即贵。只有一个人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死的。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立论》,作者鲁迅。文章中的前者是描述,是虚构,后者是陈述,是事实。但前者得到了主人的犒赏,后者被大家合力痛打。这似乎告诉人们,人类擅长虚构,更喜悦虚构。但人们往往忽略,在人类自我叙事的同时,世界这个更大的故事也在叙事,当人类故事碰触到世界故事的棱角,与那个大故事发生碰撞时,人类的美妙故事就会破灭。
大西洋的一个夜晚,泰坦尼克号巨轮上所有人都踌躇满志,喜气洋洋,演绎着人类美好的故事。香槟酒、舞会,在甲板上欣赏星星月亮,男女邂逅萌发的爱情,无不令人憧憬和向往。然而,倾覆的过程也令人触目惊心。最终,这个情境成为一个巨大的哀伤故事。
任何一个层次正在进行的故事,都必须与更大的故事相吻合,成为大故事中的一环。这如同如果超越大故事的故事情节范畴(荒唐或者盲目地虚拟),只能导致叙事失败,或者灾难性的结局。
三
我也喜欢虚构,甚至曾经热衷于虚构。
我常常将理想与幻想混合在一起,用虚构的方式把追求的目标现实化、生活化、形象化,具体到细腻谋划某一个细节,仿佛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然后,将这件艺术品摆放在自己记忆的客厅里,不时走进客厅,站在它面前托着下颌仔细端详,欣赏美丽的线条。偶尔,发现它的某些细微瑕疵,就会略微沮丧片刻,然后,整理一下情绪,在思想里重新对那处瑕疵进行修补或者掩饰,直到满意为止。虽然这很辛苦,需要付出许多精力,但我乐此不疲。由此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童年时,我家院落里有一棵笔直的杏树,对于我来说,它足够高大。我却总是渴望能够攀爬到它上面去。我曾尝试过几次,爬到离地一尺高就滑落下来,屁股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而且,胳膊也被一种叫做“洋拉罐”的黄色小虫子螫了几处,红肿发痒。这让我对那棵杏树望而生畏,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于是,那时我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杏树的对面,托着下颌定定地看它。不久,脑海里便出现攀爬上杏树的情形。一个男孩扭着屁股敏捷地攀上树,站在最下面的枝桠上,树叶遮掩了脸庞,不过依然可以看出,那是我。我没有满足,只是逡巡了一眼地面,接着拽着树枝继续攀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在空中和纤细的树梢一起摇晃着,仿佛离太阳很近了,房屋伏在我的脚下,蜻蜓在身边飞翔,也可以鸟瞰院落外那条窄窄的小巷,于是我开心地笑了。可惜的是,那只是我在阳光中打了个盹。醒来后,我重温了一下那个梦境,觉得有些遗憾,觉得这个梦境缺少了些情节。于是,我依旧坐在马扎上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寻觅站在树梢的情境,补充上一些细节。比如,使劲摇晃树枝,把树上的小黄虫子纷纷震落下来;比如,我从树上溜下来时,没有一屁股坐在泥土上,而是双脚稳稳地站立。在我修改记忆的过程中,似乎祖母在唤我,我也没有理睬,因为我在专心致志地构建我的理想。
我用儿童的思维虚构,用幻想去征服世界,尽管那个世界只是一棵杏树。等到少年时,我已经不屑于攀爬那棵杏树了,虽然我始终没有再去爬过那棵树,但却可以攀上更粗更高的树,那些树耸立在山顶,可以鸟瞰一座城市。
四
青年,也是热衷于虚构的年龄。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曾下乡插队到东北辽阔黑土地上的一座小村庄里,终日劳作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望着和云朵连在一起的田边地头,我总是渴望早日回到城市,不愿成为泥土里的一株玉米或者高粱。但在那时,这是一种极度奢侈的愿景,让我近乎不敢设想。之后,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等待录取的漫长日子里,我常常坐在田垄上,又开始构想录取的情形,我走进一座大都市的著名高校,那里有宽敞的教学楼、图书馆、花坛、池塘,以及美丽的女同学,甚至能够想象出那些女生不同的模样和姿态。于是,常常有村民笑我,像个痴呆人一样兀自咧嘴傻笑。
录取通知来了,大队部的高音喇叭把我从田野里唤回。我的理想实现了,成为一名师范大学生,走进了大学校门;幻想却破灭了,这所大学就在本市,也不很著名。不过,教学楼、图书馆虽然有些陈旧,但还算宽敞,宿舍外没有花坛和池塘,却长着一些葱绿的树木和野草,至于女生也是美丽的。
人过中年,虽然不再有过于幼稚的幻想,不再相信童话和神话,但有时还是免不了在某种亢奋中,对自己的人生虚构一番。及至老年,像一个胡须花白的老渔民,根本没了下海的欲望,只是在海岸上踱来踱去,靠重温大海的风光来度日。这看起来似乎有些哀伤,但这种哀伤蕴藏着生命的必然性,所以,也是真实的,不可违逆的。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虚拟了,倒是应该快乐起来,让故事在笑声中结束。
我不是渔民,也没有领略过海上风浪波涛,也就无法知晓老渔民搁在岸上的心情,是快乐还是沮丧。但我清楚,他能讲故事,讲鱼的故事,渔船的故事,波浪的故事,潮汐的故事,岛屿的故事,自己的故事。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叙事。
五
晚年,我把对自我人生和生命的虚构,转换为文学的虚构。通过描叙我和别人的人生形态、乃至世界的形态,来完成自我的叙事。
我试图抛弃各种形而上学说,不再探讨哲学,而是扎扎实实地倾听故事,记录故事,润色故事,讲述故事。我在讲述的文学故事中审视自我,批判自我,赞美自我,完善自我。
歌德在晚年写了《浮士德》,虚构了一场人类晚年的愿景。这个老诗人渴望青春、渴望人生、渴望爱情,他的晚年依然亢奋得热血沸腾。我崇拜歌德,也歆慕歌德,能在垂暮之年仍然具备旺盛的虚构能力,讲述了一个迷人的老年童话。
或许,这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
除了晨曦里的散步,夕阳中的独坐,其余时间,我大多读书,阅读世界的故事。或者坐在电脑前,敲打黑色的键盘,讲自己和别人的故事,讲成功或者失败的故事,讲得意或者沮丧的故事,也在嗒嗒的键盘声中,完成自我的人生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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