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突然发现，我的酒友余百万最近心事重重，经常不在状态。
　　 余百万是他年轻时候的称呼。家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但是外面一帮酒友现在仍然习惯这样叫他。现在这个称呼，人们都不以为然，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真有百万家产，可真是凤毛麟角。
　　 余百万自小家中很穷。父母都是地道农民，大字不识。初中还没有毕业的他就和亲戚一道去苏州、上海一带打工。在建筑工地上砌过墙、搬过砖头，在码头上扛过大包。靠苦力积攒一些钱后，看到运输业飞速发展，就买了一辆长挂车跑运输。不到5年时间，在村子里首先盖起了三层楼房。全靠自己的能力娶了媳妇，生了一女一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余百万已经是真正的百万富翁，而且是全村首富，是村里勤劳致富的典范。
　　 余百万头脑的确灵活，长期的闯荡江湖，使他练就了商业人士的独到思维。移动通讯业刚刚起步，他就在县城黄金地段租了三间大的门面，注册了“银河通讯服务有限公司”，经营起大哥大、PP机来。之后又经营各种国内外品牌手机，赚得盆满钵满。到了本世纪初，余百万实际已经是余千万了。
　　 我和余百万称得上是酒友。我也经常到他公司去看看，换个什么手机小配件，如耳机、充电线、机套等，一般都是免费的。公司门面内柜台旁边站着时尚的美女销售员。她们那职业性的微笑和热情叫人难以招架。
　　 我寻思，怪不得这小子快60岁的人了总不见老，看上去才50多岁，原来整天在花丛中过日子！
　　
　　 二
　　 前几年，县城流行放高利贷。小贷公司遍地开花。有朋友极力相劝，不如把钱放到小贷公司去吃利息。月利息高达五六分，钱生钱，利滚利，财富呈几何倍增。余百万左思右想，觉得不靠谱，还是把钱买了房产。看得见，摸得着，心里踏实。这些年，县城、省城的房子一直在涨价，那些放高利贷的家伙在扫黑除恶运动中大都进去了。那些投资小贷的人大都血本无归。余百万经常自言自语：“万幸，万幸！”
　　 余百万嗜酒，几乎一天两顿，每顿至少四五两。一帮酒友，男男女女，经常在一起喝酒嗨歌。渐渐地，有不少人开始退出酒场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们不仅走路一晃一晃，还查出多种严重慢性病。喝酒的队伍在慢慢缩小。一直在酒场坚持的余百万，到医院一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都羡慕道：连当兵都招，你说怪不怪？
　　 最值得余老万感到自豪的是儿女有出息，都是大学一本毕业。儿子大学毕业后，余百万把公司就交给了他，自己干脆当起顾问来。实际是顾而不问。自己喝酒打牌，优哉游哉。公司在儿子管理下，井井有条，日进斗金。女儿更是优秀，名牌大学毕业后到外省发展。女婿是博士后，还是所在城市十大杰出青年，曾经受到过中央首长的接待。
　　 如今，儿女都已经成家。余百万既有家孙，又有外孙，真是享尽了天伦之乐。
　　
　　 三
　　 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终于发现这个看去人人羡慕的余百万也有块心病。
　　 一次，晚上喝酒后，我陪余百万散步、聊天。趁着酒劲，余百万拿出手机中一张照片给我看。
　　 我一看是张美女照片，就惊呼：你小子真艳福不浅，你也不小了，悠着点啊。
　　 余百万不以为然：你仔细看看像谁？
　　 我找到路灯下一看：这不是你的女儿吗？
　　 余百万打了一个饱嗝，一阵酒气把我熏得头直晕：她是我的另外一个女儿。
　　 你小子在外养了个小三啊！
　　 不是的，她是我正儿八经老婆生的。自小抱给人家养着，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找着好苦啊！
　　 从余百万酒后断断续续的话中，我终于了解到他家庭一段无人知晓的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他大女儿出生两年后，老婆又怀上了。一家人高兴地等待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通过医院里的熟人悄悄查了B超，结果使余百万暗自高兴，感到自己家大业大后继有人了。
　　 造化弄人，孩子出世后却是个闺女。尽管余百万口中念念有词：闺女也好，闺女也好，可妻子感觉他表情总不是那么自然，只得暗自垂泪。她知道已经两个孩子，政策不允许再生了，丈夫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落空了。
　　 知子莫如母。一天晚上，余百万刚在外喝酒回来，老母神秘地把余百万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已经打听到了，城里有一家做服装生意的老王家，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想抱一个，男娃女娃都行，我叫庄子东头杨二嫂牵个头，明个晚上就来领孩子，你们有个准备吧。
　　 余百万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夫妻俩把孩子放在一个竹篮中，轻轻地盖上崭新棉袄，只露出孩子粉嫩的小脸。口袋中一张纸条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还有800元现金。杨二嫂拎着竹篮在余百万夫妻的泪眼模糊时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四
　　 时光飞逝，余百万已经年过半百，如今已经创下巨大家业，过着子孙绕膝、其乐融融的日子。其实，岁月侵蚀不了心中的隐痛，余百万始终觉得心中有一种失落，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冥想。
　　 有一次，黄昏的时候，余百万站在窗边，望着外面万家灯火，突然冒一句：二丫头不知在哪，恐怕也有孩子了吧。
　　 在场的人听了都吓了一跳，感到莫名其妙，只有老伴心知肚明，慌忙对儿子、媳妇说道：你爸恐怕得老年痴呆症了，哪天有空你们带他去看看。
　　 儿子、媳妇急忙关切地问“爸，你怎么啦？”余百万很配合地显示出一脸呆滞相，故意叹气道“唉！没，没事”。
　　 夜里，喧嚣的城市安静下来。小夫妻作业可能已经做完，房里没有了动静，家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余百万突然低声对老伴说道：我要把二丫头找到，哪怕踏破铁鞋，只要见到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老伴知道余百万性格，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自己也想念这个女儿，当时就表示坚决支持。
　　
　　 五
　　 余百万当起了业余侦探，助手是老伴，开始了秘密侦查活动。
　　 解铃还须系铃人，余百万决定还是先找杨二嫂。
　　 杨二嫂已经是70多岁的老太太了。当余百万和老伴拎着大袋小袋，水果牛奶等礼品登门拜访说明来意时，她一个劲地摇头。
　　 这是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记不得了。再说，当时抱出去也是你们同意的，现在反悔，对人家不好交代啊！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二丫头现在什么样儿。麻烦你帮帮忙，打听一下这家人家的下落。余百万和老伴一个劲儿央求。
　　 杨二嫂用余光撇了桌子上一小堆礼品，觉得一口的拒绝有点不近人情。随口说道：这样吧，我来打听一下，你们等着消息吧。
　　 等啊！等啊！一个多星期都没有消息。余百万带领老伴又出现在杨二嫂门口。这回礼品要高级多了，有中老年核桃粉、澳洲麦片、补脑口服液等。
　　 杨二嫂推辞一番后，收下来，保证一个月内搞定。余百万和老伴千恩万谢地走了。
　　 通过杨二嫂，余百万终于打听到一些重要情况。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杨二嫂坐上一个亲戚的出租车到县城把孩子交给那户人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在杨二嫂的帮助下，余百万夫妻找到了那个开出租车的陈师傅。陈师傅告诉他们，这个抱孩子的人家，男的也是开出租车，只知道叫王勇；女的是开服装店的。他们是邻县的，抱了孩子后不久全家就搬走了，再无音讯。
　　 事情总算有点眉目，但到哪去找邻县的王勇呢？叫王勇这个名字可是成百上千啊。这可真是大海捞针啊！余百万又犯了愁。
　　
　　 六
　　 余百万和老伴的业余侦查活动尽管高度保密，但还是被儿子、媳妇看出了破绽：老爸，老妈，你们最近一直神神秘秘的，可有什么重大事情瞒着我们啊！是不是买什么保健品？或者网上投资炒股发大财？小心骗子啊。
　　 余百万和老伴看来瞒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和盘倒出，顺带还问儿媳有什么点子找到邻县那个王勇。
　　 儿子一阵欢呼，原来我还有一个姐姐啊！你们咋不早说，我也来帮你们找啊！找到了，我们全家就更加完整了啊！
　　 末了，还咕噜一句：你们心也够狠的，把我姐姐都不要了。
　　 你怎么和你爸说话啊？那时候还不是没有办法啊！要不送给人家，哪有你啊！老伴责怪儿子，替余百万辩解，实际上也是替自己辩解。
　　 余百万自语道：儿子说的对，是我心狠，我这不在弥补吗！
　　 你们都不要吵了，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你们不是找邻县的王勇这个人吗？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邻县公安局户籍科工作，可以通过她利用公安机关网络查啊！
　　 媳妇一句话，像一阵春风把余百万和老伴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尽。
　　
　　 七
　　 第二天一早，余百万开车，带老伴、儿子、媳妇直奔邻县都阳。
　　 都阳县公安局户政大厅，办事人们熙熙攘攘，秩序井然。
　　 余百万和老伴在车子上等候，媳妇周琳带儿子直接去找同学了。
　　 媳妇同学叫李颖，长得白白胖胖，是户政科的副科长。二个女同学一见面，都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亲热地拉起家常。紧接着，周琳把事情一五一十详细道出。
　　 老同学这么老远赶来，我一定尽力帮忙，也是为群众做一件好事啊。不过，我要向领导汇报一下。女同学说完，到隔壁一间办公室去了。
　　 转眼间，女同学回来了。麻利地打开电脑，通过公安网，终于查到这个王勇的家庭人口情况，其中一个女儿叫王璐，29岁。
　　 看到王璐户籍资料照片，周琳和丈夫一阵兴奋，哇！太像我姐了！
　　 余百万进来一看，眼睛湿润了，鼻子一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警察同志，我代表全家感谢你们啊！
　　 女科长一阵慌乱，赶忙去扶余百万。媳妇忙说，爸，你这干吗？这是公安局办公地方啊！
　　 余百万突觉自己严重失态，有点过意不去，揉揉眼睛，坐到身边凳子上。
　　 女科长通过反复查询，说道：有一点遗憾，王勇这户人家，在2015年迁到省城花园新区幸福城小区去了。
　　 尽管这样，终于搞清女儿下落了，余百万和老伴拉着女科长的手，千恩万谢。余百万还特地从车子搬下一箱五粮液，一箱牛奶，赠予女科长。女科长赶忙推辞，推着周琳赶快走，下次再见。
　　
　　 八
　　 省城花园新区幸福城小区是个高档小区，位于省城西北，有4道大门。门口，都有一个防疫宣传台，4个保安穿着崭新的制服，精神抖擞，不时有高档轿车进出。
　　 近一个月以来，余百万独自一人，有时候带着儿子、媳妇，或者老伴，经常在小区4个门口转悠，不时也向路人打听。尽管都无功而返，但余百万乐此不疲。
　　 余百万的诡异行动，引起了小区保安的警觉。他们在对讲机里呼叫着：大家注意啦，这个老头又出现了。前天晚上，8号楼下有一辆电瓶车丢了。今天不能再出事了。否则我们今年全市文明小区的牌子就砸啦。大家年终奖金就别想了。
　　 余百万面对保安严厉的盘问，讲不出个所以然，愈加引起了保安的警惕。余百万心想，再不离开，恐怕招来警察了。只好悻悻而归。
　　 回家后，余百万经常一个人呆然而立，沉默不语。
　　 老伴不时安慰他，不要着急，二丫头名字、住哪都知道了，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儿子窝在沙发上，抖音刷着不停，噪音惹得余百万有些心烦意乱。
　　 突然，一个闪念：二丫头也应是喜欢玩抖音的年龄啊！余百万不愧是搞通讯经营的。
　　 他马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抖音平台，输入女儿王璐的名字，一下地出现了好几个同名字的人。正比对着，突然看到一个身着警服的女孩，竟然就是在都阳县公安局查到的那位王璐。
　　 余百万兴奋地喊来老伴、儿媳作进一步确认。大家认真比对，确定是她无疑。没想到女儿还是个警察。从女儿晒的照片看，她有一个当警察的丈夫，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这让余百万全家在激动之余颇感意外。
　　 余百万感慨道：抖音强大啊，我们终于找到了。
　　 剩下的就不是问题了。余百万说道，既然他们住址在省城花园新区，那她在花园新区公安分局工作的可能性较大。花园新区也就这么宽，就算她在某个派出所，我也一定能找到。
　　 儿子连忙说道：爸，你找到了，最好暂时不要惊动二姐，你可别吓着她啊。
　　 媳妇接过话头：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姐。让她赶快回来。我们要选择一种浪漫而刺激的方式，让二姐回归家庭。最好叫电视台来一下，拍一个节目，保证精彩。
　　 老伴连忙打断：不要瞎讲，搞这大动静，叫左邻右舍都晓得，叫我们老脸往哪搁啊。
　　 余百万这回心情好多了。说道：这个你们不要操心，到时候再讲都不迟。
　　
　　 九
　　 这回，余百万单独行动了。儿子、媳妇打理公司也很忙，老伴怕到时候控制不了情绪，给他出洋相。
　　 很快，在花园新区公安分局新疆路派出所的公示栏里看到了二丫头的名字和照片。余百万不敢相信地揉了几次眼睛，确定是她无疑。还明明白白地看到她也是户籍警察，还从事辖区治安案件调查、调解、社区矫正等工作。
　　 余百万一好阵激动。远远望去，派出所大门口不时有穿着警服的男女进进出出，但是他的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头脑里浮现30年前那个晚上的情形，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最终没有勇气迈进那道大门。只好悻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