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清晨，和往常一样。拉开窗帘，一大把阳光射进病房，跳跃着，冲撞着，中和着宁静的白色。环翠楼上传来晨鸟的啾啾声，和着晨练的练嗓声，每天这样拉开生活的序幕，在看似闲淡和平常里，我心感觉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早晨，一直如此就很好了。
　　 我喜欢这样康复的节奏。
　　 “38号床过来取药。”妻子被护士唤去。
　　 这是一个异常的信号，护士偷懒得很。患者，没有不敏感的，我也是。
　　 “有点问题。”妻子很直接，“可能是那个不怎么好的字。”他是传声筒，此时他很隐讳，将那个字换成了“字”。
　　 真会转变角色啊！我开玩笑。
　　 “从你的家族看，”妻子开始寻找最为切实的理由，“上两辈子，至少86岁，几乎，相当于你的丈母娘的双倍……”
　　 她成了一个血统论者，也是一个颇有水平的心理干预师。
　　 常常听到有人写文章感叹岁月就像一把杀猪刀，一定会在一个人的容颜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令人惊惶，使人唏嘘。“物是人非”，“人非”不是亲人朋友不在，而是人变得不成样子。
　　 如果岁月真的如此疯狂地在我的脸庞上刻下印记，我十分乐意天天照看，印记的深浅都会成为诗一样。我不怕，多么希望时光如此对待我。
　　 此时的我，不喜欢听这样的无病呻吟。有病了，连呻吟的权利都被无情地剥夺。能够呻吟一下，多好！呻吟，在我的心中，一定是可以通过哼哼唧唧来缓解疾病，甚至是愈合疾病的有效方式。如果患者尚能呻吟，该是多么庆幸。如果连呻吟都无用了，只能在黑暗里窒息。我告诉妻子，我想呻吟。
　　 她笑着说，我找一把扇子摇着吧。
　　 她把呻吟当成了一个孩子入睡的前奏。了不起的心理治疗师，欢乐，就这样传递给了极不淡定的我。
　　 往往是最复杂最隐秘的问题，只需一个简单的动作，动作并不回答什么，但可以解决问题。
　　
　　 二
　　 第二次开腹手术，时间5个小时。我从麻醉状态醒来，妻子说，那次开车去济南看外孙，开车6小时。他一下子把我拉到了高速路。她乘车喜欢坐在副驾驶上，当交通警察。她又要开始指挥我抗病的漫漫长路了。转移手术的苦痛，她的办法很特别。我想笑，生怕手术刀口缝合的线被笑开，她按住了，仿佛让我做了一个刹车的动作。
　　 术后，拔掉排尿管，我还是无法排尿，那股胀气，也太淘气。她跑到热水间，灌满了三暖瓶开水，然后兑和好温度，直接以淋浴的方式帮我排尿。也真是有效，居然在20分钟内，让我一身轻松。
　　 她说，看过一个视频，打开水龙头，哗哗哗，排尿的节奏就找到了。温水应该更有效。我的主管护师也来取经。我示意护士把自己的护士胸牌摘下，给妻子戴上，果真，叫“从洋”的护士喊妻子“护士长好”。妻子说，她真不希望把这样的生活经验用到我身上，但万般无奈，必须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日后的日子，我需要更换止血带，我都招呼贴身的“护士长”，交给妻子。妻子说，小护士的脚都跑小了，用不着缠脚了。这是她大半辈子最有份量的角色，因为多了一个“长”字。一个兵，一个首长，集于一身。
　　 我准备给她印一张名片了。她说，虚头巴脑的角色就不要印上去了，就写几个字——懂你的朋友。
　　 这张名片还需要见人就出示吗？世间，有的名片都印在心上，为什么要去炫耀呢。
　　 “我花了28块钱，给你请来了一个朋友，是你喜欢的‘毕大姐’，我们本家的。”我病状稍微稳定了一些，妻子告诉我，她要去街头溜达。回来，她带着任务，充当了“中介”的角色。
　　 她把一本《毕淑敏散文精选》放在床上，粉色装帧的封皮，就像一堆天女散花的样子，新书的墨香，带着关怀的温度。毕淑敏算是我的老乡，我们相距不足百里，此时更近，就在我的床边坐着。
　　 妻子是一个导航者。毕淑敏是医生出身的作家，他对疾病的认知，很具专业性。随便翻翻，有些话走进了我的世界——
　　 我们可以吓唬别人，但不可吓唬病人。当我们患病的时候，精神是一片深秋的旷野。无论多么轻微的寒风，都会引起萧萧黄叶的凋零。（《关于生命和命运的遐想》）
　　 我是患者，我可以吓唬自己吗？更不能，心理一关迈不过去，就没有人生的下一个关口。自己把自己吓死的人太多。我的身体，就是深秋的旷野，我唯一能做的是缩短旷野处于深秋的时长，起身，望远，怀想，抒情，努力抓取一把微薄的春风，洒遍自己的旷野。这些动作，不要看成仅仅是纯粹的诗意和浪漫，此时，成为一剂良药，我贪婪地服用着。我突然站起来，令病房的患者也惊讶起来，眼光好像随着一股春风而徜徉。我们可以诅咒秋风，但不能不对春风有十分的期待，好心情，就是我的春风。患病的人，更应该主动地去唤醒春风，别唱“春风不度玉门关”，只是在玉门关外歇了歇脚，我的责任就是把春风拉进来。
　　 疾病和宿命，就像一块轻纱，本来沉重，但此时轻飘，慢慢向前，心中多出一份坦然，突然得就像是在温风细雨中缓步吟诗。我明白，给自己加重，肯定走不出病魔设下的一个个陷阱。
　　 此时，哪怕是欺骗自己，也都是最宝贵的情绪。就像午后窗前挂着的阳光，明知要黯淡离开，但暖了我一个午后，足够了。欺骗自己，身体里会积蓄着一种力量，我暂时需要。
　　
　　 三
　　 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在身边唠叨，有时候需要忍耐着，听觉往往会拒绝那些即使是温柔的声音，而嗅觉不会失真，易在甜蜜的语言中迟钝。找一个作家和我谈，闻着书香，嗅着警句丽语的味道，用心细腻。她也轻松了，在病房踱着步，我心中对她喊一声——懂我的朋友！（此时不宜抒情，医生说需要静养）
　　 一晃26天漫长的住院时间过去了，我也没觉得就是身在白色牢狱里，幸亏毕淑敏的一句话——“医院是一个缓慢的地方”。（《教你生病》）在缓慢的日子里，半个月后，我听见那个和我一样病情的大姐，哼着曲儿，擦着脚步从门前经过。
　　 她说，慢慢地过来了。缓慢是一份心痛心悸慢慢愈合的过程，相信吧，把痛交给时间去治愈。那段时间，妻子的动作明显慢下来，不符合她的性格。我觉得她是偷看了毕淑敏的这句话。问她，她不回答。她是一个沉默者，把思考留给了我。做一个沉默者的角色，不是无言，而是沉默地期待。周作人说“沉默本来就是一种态度”，隐忍着，改变着自己的情绪，把最温暖的安静时刻留给我。
　　 她是一个奔走者，为了我。一溜烟地跑到人家患者那里，问安祝福之后，打听有什么好的疗法，手机增加了不少患友的号码。访问患者家属，吃什么最好，都记在本子上，回家如法炮制。上网搜索现代医疗科技产品，听说最新疗法是“吸H”，带回一本书，上面有医学专家吴孟超、钟南山的推介。
　　 她说自己已经和专家站在一起了，成为其中的一员。
　　 不菲的价格。她说，便宜没好货。我知道，平时她喜欢逛商场，花个一二百买件衣服都不舍。如今，她学会了上网，对“京东”“淘宝”“拼多多”情有独钟，28块钱一件的秋毛衣，39块钱的金丝绒裤子，还觉得价钱高，希望给人家一个五星级的好评，再赚个说好话的赏钱。在我面前“显摆”，说自己硬是把平民服装穿成了贵族的气派。
　　 她成了奇特的典型的时尚专家。我从未给她的穿着做过什么评论，但这一次，她觉得最深刻，最有水平。
　　
　　 四
　　 化疗，靶向药，这些名字听起来就吓人，自然，有的细胞并不惧怕恐吓。复查，我去主治医师那里，化验，磁共振检查，一切都被压抑住了。医生说，化疗和靶向药，这些大杀器根本就用不着。
　　 用不着。多么简单的三个字，在汉语的词典里，根本就用不着解释，但妻子眼中，“用不着”就像一道管用的符纸，为此，她特别去花店奢侈一把，买了纸包的一束“满天星”。
　　 粉色的碎花，若烟花璀璨，但不熄。她说，以前心中一颗星，是启明星。今天把所有的星星都搬回家。牛郎星，织女星，幸运星，福星高照，需要什么星星，就从一束花里寻找。古有占卜星星一说，妻子的“占卜”，完全把幸福的密码放进去了，不必念念叨叨，不必双手合十，什么“卦书”，都逊色都无用，“用不着”。
　　 她有了一个新角色——卦者。
　　 人生之旅，本来就不是卦书可以通解的，各有坎坷，各有千秋，唯一需要祝福的就是万事大吉，一路坦途。即使遇到一个坎儿，也可以跳跃过去；即使相逢于狭路，也可以以“勇者胜”的姿态冲过去。每个人都是身处逆旅，只是“逆我者”程度不同罢了，把鼓舞送给每个人，这就是人生的含义。
　　 我还是获得了“复方”的药物。支持我去取复方药的是妻子。
　　 已经三次前往内蒙古科尔沁草原的巴仁哲里木了，那里有一位蒙医叫王布和，太多患有恶疾的人，在生命只剩下半丝希望的时候，都奔向那点光明。我是其中之一。
　　 把脉，问病，取药，这些流程就像流水一般，毫无诗意，但我能够一次次前往，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一路往返，春天的草原，在我的眼中苏醒了，春风骀荡，万木野草复绿，我的眼睛亮了，心也醒了，随着春风起舞，和着草木泛绿的声音歌吟。夏季里，葱茏的草木，将裸露的沙土地表修饰成绿茵场，我于是发生联想，绿色完全可以医病。太多人疑惑，为何我只是去一个唯绿的草原旅游，就不能换换目的地？不能啊，我相信绿色，生命属于绿色。秋日里，草原如锦似金，丰收的颜色，成为主流，这是草原献出成果，并非是衰败凋零，所以在我眼中，草原的颜色变化，就像我的心情，也像我的病情，泛绿，浓绿，金黄，这是一个因果的流程，所有的色彩都处于逻辑链中，仿佛都暗示了我的健康状态。
　　 我记住了我在草原上获得了什么，十几篇散文，记录着草原的变化，也暗示了我的巨变。一个朋友说，初春时，他读到那句“真不希望虫子啃噬每一棵草，真不希望每一次风来会折断每一棵树的枝条”，马上理解了我的心情，一个善者，总有寄托，不会凭空而谈。把温暖的襟怀打开，拥抱万物，把美好的感情送给别人，他自己也有了快乐。这是一个患者的心思，也是一剂良药。
　　 妻子懂我。他的语言很洗练，只用“复方”两个字。一剂药下肚，一剂药入眼。双管齐下，于是就驱逐了疾病，让心中充满诗和远方。
　　 她经历了这么些角色的变换，对角色也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她说，疾病，是前世的冤家，也是一位造访的客人。医生给了它名字，暂时赶不走它的存在，那就共处一段日子吧。或者就是一个天外来客的角色，光顾了，好好对待就是。我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想起那句铁一样的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相信“浴火重生”。我虽不信什么经，但我相信此时必须承担我的角色。
　　 有些人，本不该承担什么角色，最好最舒服的角色并非是不断改变，但谁会预知自己在生活里应该获得什么样的角色呢？有些角色，不是愿意接受的，如果命运一定要安排上肩，那就扛起来吧。
　　 女人，最美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但多数女人在这个角色面前可以安然获得吗？一旦命运强加给我们一个角色，不可推卸，那就肩扛着。
　　 写这篇散文时，窗外的夕阳射过一抹黄晕的光，此时，我也有了角色加身，我是一个“咏者”。
　　 夕阳光成一纸笺，铺展索我一句诗。
　　 夕阳也要转换角色了，变成一枚月亮，让今夜不再属于黑暗。
　　
　　 2023年11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