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蝴蝶岩，是苍天赐给八百里清江画廊的一幅绝画，美绝，妙绝，雄绝，奇绝。它天生丽质，双翅如屏，刚柔并济，凌波伫立，吐珠泻玉，靠水而居，驰名遐迩。
　　 然而，最惊艳的，却是它的泪。
　　 这是一只泪做的蝴蝶。它本属一座潜伏在海洋深处的高耸悬崖，海里出生，海里成长，渺渺茫茫的古地中海是它的快乐老家。是苦涩的海水，太寂寞了，天天把它拥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拿刀，一年又一年，历经数亿年，硬是把它雕琢成了一只斑斓的蝴蝶。因此，它徒有冷硬的外表，而内心则充满了泪水，是命中注定一辈子都要流泪的蝴蝶。
　　 波涛汹涌，时光漫漶，地球的故事迭出不穷。在童年时代，它就遇到了大陆碰撞，造山运动；见证了板块形成，地壳扩张和收缩；目睹了火山爆发，大陆隆起等一系列重大地质事件。在三叠纪之前，它仍逍遥在海底的迷宫里，悠闲地做着新鸳鸯蝴碟梦。后来，地球又相继爆发了“印支运动”和“燕山运动”。某年某月的那一天，随着地中海后退，秦岭崛起，它突然就与三峡地区一起被残酷地轰出了水面。从此，故乡成他乡，水蝶变石蝶。当化蝶的那一刻，它伤心地哭了。生离死别，背井离乡，伤心总是难免的。然而，它却一哭就是千年，万年，乃至几亿年。
　　 如今，它仍然在哭，不是一般地哭，是嚎淘大哭，是用瀑布的方式在哭，轰轰隆隆，惊天动地，崩山裂谷。它的泪水在飞，像纷飞的雪，飞在清江畔，飞在悬崖上，飞在云里雾里，梨花带雨一样飞满天。
　　
　　 二
　　 往事随风，记忆如星。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两扇平凡的岩壁，铁石心肠，冷面峻峭，崔嵬挺拔。狂风吹过，暴雨淋过，寒霜冻过，白雪飘过，野火烧过，春雷炸过，药人爬过，百鸟飞过，烈日晒过，冷月照过，彩云泊过，浓雾罩过，任凭风云变幻，我自巍然不动。但是，记忆总是提醒它，它是蝶，一只流泪的蝶，一只至今仍然鲜活的蝶。
　　 活着就有记忆。时间并非万能。时间可以凝固脚步，凝固空间，凝固悲欢，凝固梦想，惟独不能凝固记忆。记忆是一只永远不死的蝴蝶。记忆在，故事就在，有故事，就会有泪。
　　 不须推敲打磨，也不必修改提升，天生就是一部不朽的史书。但凡是这世上所演绎过的天灾人祸，沧海桑田，风花雪月，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真假善恶，它无所不知，了然于心。它经历了地球的整个演变过程，和五次惊天动地的物种大灭绝，历尽磨难，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翅膀，沉重得不能再沉重，于是，它便成了一座静立的悬崖。于它而言，天地间根本就不存在秘密和古老的概念。在它面前，一切庞大的，浩瀚的，皆是沧海一束，恒沙一粒。它虽是一只不会飞翔的蝶，其实它的心，就是星辰大海。在它看来，凡是地里长的，水中生的，全然是泪做的。区别仅在于，有的痛苦着淌，有的幸福着流，两股泪流合在一起，就是水样的光阴，岁月的河流。
　　 就连传说都满含着泪水。传说中，它的前世原是盐阳部落的女酋，风华绝代，柔美多情，倾城倾国，人称盐水女神。她有一个恋人，是“南郡蛮”的首领廪君。她与廪君一见钟情，曾经以身相许，海誓山盟。不料，廪君志存高远，只重江山不爱美人，为了部落的利益，任她百般挽留，执意离去。最后，她竟死在廪君的箭下。她中箭的时候，犹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从天空直坠而下，眼看就要魂归滔滔江水，她冒死展开长袖，才免于随水东流，葬身泽国。
　　 不幸的是，当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她死了，化成了一只不会飞舞的石蝶，永世被凝固在水边。就这样，一个绝世佳人，只因为爱痴狂，变成了一座泪瀑飞泻的悬崖。
　　 此刻，雨过天青，我站在甲板一隅，朝它久久凝望。它就那样默默地伫立在水的那边，模样庞然，骨髂清奇，长得与两岸的青山一样高，一样巍峨。巨大的两翼半开半合，像大山打开的两扇门。两翼中间，是修长苗条的躯体，两只眼睛，长得一大一小，一上一下，无比深邃。泪水，就是从两个瞳孔里夺眶而出的，流量很大，源源不绝，犹如两条愤怒的大白龙，挟着风雷，裹着彩虹，以雷霆万钧之势，从悬崖之上，惊心动魄地飞泻在景阳河里，惊涛卷雪，白浪飞烟。
　　 我发现，它还是那么美丽。它的头上，盖着蓝天头帕，系着白云鬓花。两翼的羽隙间，野花点点，草木丛丛。一缕缕白雾，在腰间飘来飘去的，仿佛是美丽的衣裙。它的双脚，轻飘飘地踩在水面之上，疾风吹来，波涛在动，它也在动，宛如佳人，在水中伫立。哦，它还活着！它的双眸，还是那么清澈，明亮，深情。它的歌声还是那么动听，舞姿还是那么美妙，就像那条在它身上曰夜轰鸣的瀑布一样，歌绵绵，舞翩翩。
　　 它到底是一只蝶化石，还是一只石化蝶？我恍惚了。
　　
　　 三
　　 悲惨和苦难也是一种武器，是会感染人的，我的目光渐渐从凝视转为了抚慰。
　　 我努力走近它，尝试着让自己的眼眸穿过厚厚的岩壁，去阅读它的内心。我迎着震天的瀑声，漫天的水雾，整整读了它三千遍，终于明白：它的双眼为什么总是噙满泪水？是因为心头有爱，胸中有伤啊！
　　 我努力去揣摩“她”化蝶时的心情——她一定不会想到，那个曾经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最终不仅抛弃了她，而且居然还要了她的命。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古红颜就要簿命？为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终成泡影？为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换不来真心？为什么在江山面前，红颜红花变得不如一片落叶？为什么伤心的、痛苦的、痴狂的、流泪的总是女人……
　　 她有十万个为什么和想不通，可又能向谁诉说？她惟有哭，放声大哭，千年万载地哭。哭给天地听，哭给自己听，哭给千千万万的人听，也哭给世世代代听。
　　 现在，它正在哭给我听。我侧耳听之，几分豪迈，几分激越，几分欢喜，一丝幽怨，并非呜呜咽咽，悲悲啼啼，戚戚惨惨，完全是一支雄壮而又空灵的山水交响乐。我听不懂它，竟迷茫了。
　　 猛然醒悟，它虽然长得雄壮威武，磅礴大气，但毕竟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啊。与生俱来，它就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忍耐，宽容，博爱，坚强。随着时间的流逝，它释然了，原谅了一切对它的过错和伤害，包括让它死去的爱情。
　　 唯一的幽怨，也是淡淡的，那就是无数次的被遗忘。它被大海遗忘在陆地，被恐龙遗忘在后世，被繁华遗忘在寂寞，被爱情遗忘在孤独。但这种幽怨，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永久的思念，永恒的等待。真正的等待，是要等到宇宙之涯开出艳丽的五颜花，是时空之巅结出芬芳的六色果。而这种等待，需要天空的境界，宇宙的情怀，是属于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
　　 它就是一个不朽的等待者。它在等待爱人的归来，等待重回大海故乡的那一天。
　　 游船掉头，我把目光投向滋润蝴蝶岩的水。水叫景阳河，清江流经恩施建始县的那一段。
　　 网上说：清江，是中国最清的江；景阳河，是土家最美的河。而映入眼帘的河流，水面较宽，约达百米，流水丰满，缓而不急。水的颜色，就一个字——绿。两岸的树木是什么颜色，河里流的就是什么颜色。浅绿，深绿，浓绿，黛绿，稠绿，一片绿油油。看不见水底，看不见鱼儿，看不见沙石。惟见水面上偶浮白沫，漂着草叶和枯木。让人唏嘘了。
　　 我的身边，站一老叟，年过八旬，白头红脸，气色甚佳，是个白发仙翁。他见我长吁短叹，便问我为何叹个不停？我说清江言之其实了。他问哪里不实？我说它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清，应该姓绿。
　　 我说的是大实话。最清的江，我还真见过，它们是桂林的漓江，阳朔的遇龙河，龙虎山的泸溪，武夷山的九曲溪，还有我老家的飞云江。那些流水的颜色，是绿中带碧、碧中含蓝、蓝中泛紫的，犹如碧玉带，流淌紫罗蓝。那是真正的清澈，清澄、清濯、清透。是一种切骨的清，晶莹的清，窒息的清，清得可以听见水的气息，看到水的灵魂。
　　 仙翁听罢，哈哈大笑。他说老弟啊，江湖传说，并非妄言，清江姓清，名符其实。你可知道，现在的清江，电站密布，水库连珠，已经变湖了。以往的河道，在水下几百米深呢。平时，它是碧清的，你今日所见，是近几日连续大雨之故哦。我说老哥，莫怪，你是怎么知晓的？他说我早年曾是清江上的一个放筏人，天天都在江上漂，能不知道？
　　 听罢此言，我对清江立马仰望，对他肃然起敬，遂香烟侍之，他是一个痛快人，便娓娓向我道来了。
　　 哟呵……哟呵……呦呵
　　 阳春三月好放排哟
　　 头排去哒二排来
　　 咳咳漂过千重岭啰
　　 放落百丈崖呀哈……
　　 我的耳边，响起了一首古老悲怆的，当年天天回荡在清江上筏工号子。
　　
　　 四
　　 仙翁告诉我，以前，一条清瘦的清江，是两岸乡亲赖以生存的黄金水道，许多人都以放木茷为生。而清江又是一条狂傲不羁的河流，水急滩险，处处都是鬼门关，为了生存，放筏人往往是九死一生，苦不堪言。
　　 他说，在蝴蝶岩处，就有一个名叫“三道坎”的断崖险滩，上下落差达十米，放筏好比下瀑布，极为凶险。木茷漂流至此，筏工须把自己用绳子捆在木筏上，不然，就算是混江龙转世，也会被怒涛掀到恶浪里冲走。光是过第一道“坎”，人与筏一起，须在狂流下淹没五分钟，当木筏刚浮出水面，人的神志尚未清醒，木筏又冲向了第二道坎……
　　 他颤着嘴唇说：“那时候，生与死，全凭运气，许多茷工，都在这里送了命，有的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听了，口瞪目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谁能想到呢，诗画般的清江，居然也有如此狂野凶蛮的一面；久经风霜的蝴蝶岩，该目睹过多少次这样悲壮断魂的场景啊。难怪它总是流泪，哭个不停。我这样想着，不禁泪目。
　　 我问：“现在还有放筏人吗？”他说：“几乎没有了，现在除了游船和游客，只有钓鱼人了。”我问：“你到蝴蝶岩是来旅游的吗？”他说：“不是不是，我就是特地来看看蝴蝶岩，想当年，我的木茷在三道坎翻过好几次，却都没有把老命送掉，这都是全靠蝴蝶岩在暗中保佑呀，因此，每年我都会来拜拜它。”我问：“你现在还会到清江钓鱼吗？”他说：“过去经常钓，现在偶然钓钓。”我说：“咱们老年人，不比当年了，今后就……”“这你就大可不必担心，我今年虽然八十三了，但每天都坚持到江里游泳，水性一点也不减当年，身体好着呢。”我话音未落，他就打断了我的话，拍着胸脯道：“老弟，你是不知道呀，这清江里的红鮰、江团、丁桂可美了，我怎么会视而无睹呢，偶尔去钓钓，打个牙祭，必须的。”
　　 我无言以对，脑海却浮现出了一幅梦幻的诗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感叹，生活在清江两岸的人，个个都是活神仙。
　　 仙翁告诉我，过去的江边人，日子过得比清江还要清淡。如今，全部奔小康了。过去，靠山靠不住，吃水吃不饱。现在，我们把环境保护好了，国家有生态补偿政策，绿山青山真的就变成了金山银山。过去，我们穷在深山无人问，现在，我们搞旅游，办农家乐，各地游客纷纷来。
　　 他呵呵道：“老弟，真的不一样了，现在清江变绿了，也变富了。”
　　 我急忙说：“大哥，绿色很好的，真是很好的。”
　　 此是真话。绿色，象征着清新、宁静、自然、环保、舒适、安全、成长、生机、青春、希望，谁不向往。
　　 船在水上行，人在画中游。顺流而下的游船离开蝴蝶岩老远了，我仍然听到瀑布的声音，轰隆隆的，犹如老虎在吼叫。我蓦地激动了起来——啊！是蝴蝶岩苦苦等待的爱人回到它身边了！廪君射死盐水女神后，虽然成就了霸业，但从此陷入了情天恨海之中，不久便死了，而他的灵魂，则变成了一头白虎。那声声震荡山峡的虎啸，不正是他的深情呼唤吗？
　　 啊！蝴蝶岩，你终于用自己漫长的等待迎来了完满。你是一只泪做的石蝶。以往，你流淌的是南郡蛮的痛苦和辛酸，而今，你飞泻的是土家人的幸福和欢笑。祝贺你了，蝶变后的清江，美丽的蝴蝶岩。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想，艾青的这首诗，就是献给蝴蝶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