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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大雾弥漫(散文)


作者:王芳 童生,546.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81发表时间:2023-11-14 15:15:57

【流年】大雾弥漫(散文)
   腊月二十九黄昏,杨梅山联盟村被暮色围拢。
   没有风,空气就像结了冰,又冷又干。灰喜鹊喜欢单独行动,零零星星地矗立在干枯的树枝上,头时不时摆动一下。麻雀则总是一大群掠过,“呼”一声从南飞到北,或从北飞到南,扑入一片竹林。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夹杂着各家各户散发出来的酒菜香味,与寒气、肃杀气,混杂成一种叫“年”的东西,渗透到每个人的毛孔里。
   中午团年饭之前的祭祀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时刻。父亲领头拜,说出他一生执着的信念——国泰民安,山河无恙。从前,我只觉得这八个字太重,从父亲这样的老农民口里说出来,有种莫名的讽刺意味。似乎,这样的词不配由他来说,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山河安稳,百姓安泰,好不容易从贫苦中走出来的他才能安享晚年。他活了八十年,这个道理早就悟透,而我们,若不是两年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哪曾抬头看看这个世界?
   暮色沉重,鞭炮声暂时停了,村庄静得能听到水滴声来。我们在改建后的客厅里看电视,守岁,父亲与他的后妻坐在被烟熏得乌漆墨黑的老厨房的火堆旁烤火。对于父亲而言,祖祖辈辈,岁岁年年,除夕夜的火,也是迎接“年”的仪式之一。
   接近零点,深黑的村庄上空飘起了柴火燃烧时特有的橘木香味,小河对岸的七彩焰火升到半空,一声一声的巨响震得大地晃动。不多久,西邻李家也开始放烟花,他家在本地开了工厂,每年此时都会大放焰火,把对岸煮粥一样的声音压下去。
   时间还宽裕,父亲不慌不忙地铺开鞭炮,摆好烟花。没有人陪他,他的身影分外孤独。
   在辞旧迎新的那一刻,父亲神态从容,逐一点燃了所有的药捻子。但因为有李家那强悍声势的衬托,父亲的炮声与焰火犹如广大背景幕布上的一二点星子,似乎迈过恒久的时间长河,炮声与火光渐渐寂灭。宁静、漆黑一片的田野被大雾笼罩,堆积起来的烟尘与雾融在一起,使四周的浓雾如一堵墙,隔开了我们与世界。相隔不到十米,父亲咳嗽的声音清晰在耳,可我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他。然后他的腿最先出现,再就是手,最后出现的是头,他如同从水底渐渐浮出来的,那个瞬间使人深感不真实。
   我心里一惊——我从未真实地看到过我的父亲。这么多年,他对于我而言,一直在雾里,在大雾最浓处。如今,他日渐衰老,衰老得只要他说一句不合适的话,就可以被我怼得无话可说。
  
   二
   走到堂屋门口,面前是被浓雾笼罩的大地。父亲遥望对岸明明灭灭如同梦幻的焰火,像是在欣赏、赞叹,也像是在思索、祭奠。从大雾中走出来十几分钟后,他身上那股子说不清的雾气才渐渐褪去。
   他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说出了新年的第一句话:“爬过年坎子,租给李家的那片土地,我就要涨价了,他如果不同意,我就要收回来,让他的工厂开不下去,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看不下去了。”
   那是父亲精心培育了好几年才长成的橘树林。父亲对自己的培植技术十分自信,他总是高昂着头,眯着眼,很骄傲地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种的西瓜和橘子是最甜的。作为一个在地里刨食的农民,他所有的成就感都源于他的果实,不管这片土地怎样变化,那种渗透进骨子里的对果实的崇拜是不会变的。然而他终究会老去,老到无法挑动一担粪,无力推着压喷雾器给果树杀虫,甚至要看清树干上的虫洞并用蘸药的棉花堵上,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更别说爬到树上把一只一只橘子剪下来,以确认自己的收获了。他对自己的老去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妥协,在电子厂的协议书上签上“同意”,每年租金五百元,一次签五年。
   二千五百元,在五年前,对父亲而言是一笔不错的款子,他并不知道电子厂是做什么的,但其志在必建的势头,还有这笔钱对他的诱惑,使他放弃了对那片橘林的执着。但父亲低估了自己对土地的感情,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在未来的五年里,他会因为这片土地上建起了钢筋水泥的房子而心痛不已,会因为周围土地受到污染而辗转难眠。他才不管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大事,也无暇理会有更多的厂房建在耕地上,他只要自己的土地恢复原状。为了退掉那点租金,让电子厂不再开在能够结出最甜果实的黄土地上,他多次上访。可就算他把老命豁出去,也丝毫撼动不了一个村庄支持实业的决心。
   建厂的辛筠与我弟弟同年,是李家的满儿,读书一般,却从小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我弟弟当年考上响当当的重点大学,后来又分配到国企工作,而辛筠只能到南方打工。父亲昂首挺胸地从李家门前经过,难掩对打工仔辛筠的轻鄙。那时候父亲总会感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可在时代的巨浪里,有的人被打翻落海,有的人却顺势踏浪,将自己送到顶峰。仅仅十年,他俩的命运就有河东河西之别了,弟弟离开国企走向市场,被残酷的现实抽打得千疮百孔,而打工仔辛筠学到一身本领,回乡创业。
   回到家乡的辛筠向村委会提出建厂设想,这不仅要投入大量财力,还需占用世代耕种的土地。他能提供给村庄的利好有两个,一是成立股份制公司,村里人对他的厂有信心的,都可以投入一定资金作为原始股,年终分红;另一个是可以解决几十个留守妇女的工作问题,待遇比下地干活要强得多。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父亲对此欲言又止。他凭着丰富的人生经验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在电话里与我诉说他的不甘心。他说,这么搞下去,只怕老祖宗的墓碑都没有容身之地了,以后你们再也看不到一片干净的黄土,吃不上一口只有这黄土才种得出的甜橘子了。他的忧愁早已成为常态,而且显得毫无必要,没几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建电子厂的设想赢得了全体村民的认可,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厂址选在辛筠自家的橘林,但面积远远不够,他必须租赁邻近的土地,父亲的那块地正合适。在那块地最高的橘树上,我们曾无数次眺望远方的河流,那时,童年的微风拂过树梢,遥远的他乡被送到眼前,熊熊燃烧起心中对远方的热望。
   没有谁的故乡是一成不变的。父亲怀着最深的爱恋,纵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在租地合同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
   大年初一,空气凛冽,我们赖在被子里不肯起床,父亲不断地从房子这头踱步到那头。他的脚步沉重,后跟磨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并朗声说,好大的雾!
   我抬眼望了一眼窗户,光线还很暗,玻璃上蒙了一层白雾。一看时间,才六点四十。
   大年初一,从前总要早起去伯父家拜年,但这两年因为疫情,彼此都免了那些虚礼,倒也清净。本来无事可以睡懒觉,他却以这种方式暗示我起床,我便知他被这与土地相关的心事,折磨得焦虑难安。
   披衣起床,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看浓雾中的大地慢慢从沉睡中醒来,大片的橘林影影绰绰地浮现,四周又响起了鞭炮声,村庄从寂静的大海里升腾起来。居于这样的雾气里,新年的热闹,也只有声音才能使满村庄的人互通有无。父亲年老之后,耳朵越发不好使,但每一次炮响,他都能准确判断是谁家放的,又是哪家来了亲戚。
   辛筠的祖父是我堂哥的外公,往年,他们两家总是在大年初一早晨约着一起去上坟。每次坟头的鞭炮声响起,父亲的脸上就会浮起一缕失落,他装作毫不在意,讪讪地说:我哥把岳家看得重。他的意思是,伯父一家人应该先去给我祖父祖母上坟拜年,理应与他更亲,可他偏偏与小舅子亲。他以为把自己的嫉妒掩饰得很好,可谁不知道他在这个村子里的尴尬处境呢?
   直到八点,所有人都起床了,辛筠祖父的坟头依然没有鞭炮声响起。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说,你伯父与他们闹掰了,他这次总算看明白了谁才靠得住。你堂哥与他合股开厂,还提供技术支持,你堂哥你知道啦,大学教授,资源多,结果,等赚到大钱了,辛筠就想方设法把你堂哥的股份稀释了,现在他把所有小股东的股全部买断,这个厂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厂了,你看他狡猾不狡猾?你堂哥与这个厂无关了,关于那片土地,我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顶好要价啦!建厂子时,他还租用了你伯父的土地,如今你伯父也想要回,看他怎么处理?
   父亲的语气中有前所未有的惬意,他憋闷了许多年,此时有隙可乘,真可谓快慰平生。父亲说,只要辛筠有半点不愿意,我就要求他把建在那块地上的房子拆掉,让他蒙受损失,让他的厂子无处安身。他说得恶狠狠的,设想了最坏的结局。
   但农村的土地并不是你私人所有呢!如果他找来乡里的领导,要用土地换土地,你怎么办?他修好了进村的路,又解决了那么多的就业问题,还是纳税大户,也没有胡作非为鱼肉乡里,你为什么这么纠结?再说现在疫情对他的厂子冲击应该也挺大的,他那么多产品都要销往沿海和国外,你别看他摊子铺得大,还把其他人的股合并了,不见得是只顾着他自己的利益,说不定他有自己的难处。
   听我这么说,父亲蹭地站起,又开始踱步,这次后跟拖得更响了。
   沉默半晌,他说,不可能,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厂子出了问题。再说,他出问题是他的事,我那块土地是我所有土地中最肥的,这几年任由他们在上面乱搞一通,完全不成样子了,我做梦都心疼!我不管,我要收回来,自己耕种,重新栽橘子树!哪有一个农民不种地的道理?千百年来都没有!你去看看,这村子都成什么样了,到处砌房子,把钢筋水泥往能种粮食的地上堆,而房子都空在那里,这可是能养活人的土地!这真是不顾子孙后代了!
   说到激动处,父亲脸色变成酱紫,他几乎要爆炸了。自从十年前的春天从死神手里逃脱,他就似乎已看透一切,淡泊了许多,除了土地,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日夜牵念?他没法更准确地表达自己,只知道蛮横地要回他的土地。
   晌午时分,雾气渐散,村庄恢复了清晰的面貌。辛筠祖父的坟头响起了单调的鞭炮声,父亲脸上有一缕难以觉察的得意。他带着我弟弟,高高兴兴地前往那个埋葬着祖先的山岗。在那里,他遇到了伯父和堂哥,他们再次谈起了土地问题,回来时,父亲满面春风。他说,他们几十年铁桶一样的关系,现在有了裂缝,这次我就要看辛筠怎么栽跟头,下午,我就要与他约谈,每次我想找他,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打他电话总说忙,不肯见我,你们帮我看着,只要他的身影在地坪里出现,就给我叫住他,让他过来叙旧,我打他个措手不及。
  
   四
   故乡是一个亲切的词,也是一个有隔膜的词,是对于离乡的人才有意义的词汇。从有条件离乡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泥里水里滚过的孩子,无不嫌弃它的贫瘠,无不希望尽快抖落贴在身上的“乡土”标签,把自己打扮成一片雪花的模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城市的海洋中。
   而所有的背井离乡者,又揣着荣归故里的梦。即使在远乡不过是个流动摊位上的小贩,过年回家时,也会衣着光鲜,神情倨傲。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们,一年一度,凭借衣着与车子、谈吐举止与神情面貌来判断那些远离家乡的游子们的成就。“远离”,成了“成功”的冠冕,也使离开的永远不想再回来。
   辛筠是一个异数,他把别人眼中的射线走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当他穿着极为平常的蓝色粗布衣服,回到他曾经的家,亲人朋友来看他,听他讲,准备从此常伴寡母左右的打算,所有人都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
   下午三点多,乡村的空气分外洁净,万物如同洗过一般。一辆路虎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辛筠家地坪里,我走过去,对着车窗叫了声,辛筠。他放下玻璃,笑着叫道,姐,新年好。酒窝深深,虎头虎脑,笑意满满,还是年少时的样子。
   新年好,可以邀请你来我家坐坐不?
   当然可以,我还正要与叔叔谈谈那块土地续租的问题呢,正好你们都在,做个见证。
   从他家到我家,不过百来步,此时父亲正坐在台阶上严阵以待。辛筠笑着打招呼,王叔,新年好。
   父亲脸色阴沉,闷闷地“嗯”了一声,佯装热情地说,新年好。又叫我快去拿挂鞭炮放了。辛筠说,不用不用,王叔,一直没时间和您讲土地续租的事,虽然还有两个月到期,但我想着您肯定很着急,趁着春节谈妥,我也好筹划一下厂子未来五年的发展。
   那我如果说我想把那块土地拿回来,重新种橘子树,你同意不?
   辛筠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尴尬。王叔,是租金低了吗?五年了,也确实低了点,下面五年,我翻倍,您看行不?
   不完全是,实在是我舍不得那块地,那可是一块非常肥的地呢,结的橘子都格外甜。
   那我换一块同样肥的地给您,您看行不?您看厂子都建好了,您要回地的话,我厂子的损失太大了,并且拆了您也很难恢复原来的面貌了。
   父亲满脸为难地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我们这一代靠土地生活的老人对土地的感情有多深,看到在上面砌房子,心有多疼;再说,电子厂的污水往哪里去呢?还不是又倒入这块地?长久下去,以后的农村只怕没有立锥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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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长大的儿女,像离开巢穴的小鸟,义无反顾地飞向远方去觅食,去奋斗与拼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去成家立业。留在家中的老父亲,只好独守寂寞,还好,有了继母的陪伴,老父亲还不是太孤独与寂寞。从此,新年团聚,就成为了老父亲的期盼,盼儿女归来,享受天伦之乐。然而,哪个儿女都不可能陪在老父亲身边,只有与老父亲相濡以沫的继母。继母虽然和父亲闹矛盾,可是父亲还是离不开她,毕竟,她是父亲老年的依靠。作为儿女,即使看不惯父亲的软弱,可是谁又能懂得父亲的无奈与寂寞呢?还是多多理解父亲吧!文章详细地描述了回乡过年的所见所闻,从文章中能感觉到,儿女对老父亲的牵挂。文章情感真挚,道出了现实所存在的问题。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1119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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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3-11-14 19:56:54
  再婚家庭不好相处,经常是矛盾重重,可是,也没有办法,谁让年老的父亲越来越老,越老越离不开人的陪伴呢。所以,有个陪伴父亲的人,儿女也就放心了。感谢作者的分享,祝福冬安!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11-20 14:21:5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3-11-25 11:41:18
  散文写得深刻且真实,直面亲情中的种种不如意和矛盾,让人产生深深的触动和思索。父亲面临的和父亲所做的一系列选择,是再婚家庭都会经历的,这里面有权衡有无奈也有取舍。世间所有的情都做不到绝对纯粹,总会牵涉到许许多多的考量。真是一篇厚重的好散文,学习了。
闲云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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