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绪十年春，黑山寨主彭金贵和夫人袁氏格外忙碌，养女春香即将出阁，他们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女儿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心痛的是女儿将成为他家之人，心头难舍。
　　 彭金贵结婚多年，家有四子，唯缺一女，想女心切，领养了堂兄襁褓之中闺女春香。春香虽为养女，彭家夫妇却视为己出，爱如掌上明珠。
　　 闺女出阁，父母疼爱，大件小件嫁妆，摆满厅堂。床、桌、器具、箱笼、被褥、首饰，一应俱全。
　　 夫人袁氏很细心，对闺女的嫁妆都一一过目清点，但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置办，想来想去，发现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陪嫁没有，她拍拍昏头昏脑的脑袋，悄声对金贵说，你看，还有样陪嫁没办理。
　　 什么东西？彭金贵问。
　　 夜壶。夫人袁氏捂着嘴笑着低语。
　　 两人相视一笑。
　　 大巴山里一直有这个风俗，把夜壶作为闺女陪嫁。其实，这个习俗可追溯至元朝，元末明初·施耐庵《幽闺记·第二十二出·招商谐偶》记载：“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两个短枕头，一个马子，一个尿鳖。”马子、尿鳖分别为男性、女性用夜壶。夜壶在婚嫁中又称为“子孙壶（福）”，寓意是祈盼新人婚姻美满，早生贵子，多子多孙，富贵满堂，多福多寿。因此这个陪嫁必不可少。
　　 夫人袁氏庚即差使佣人，对夜壶的形状、色泽作了一番描述，出二十里地的场镇购买，快去快回。一对精致的男女陶瓷夜壶很快就购回。夫人袁氏将芝麻、花生、红枣、栗子、稻谷等寓意特好的五谷杂粮装在了两个壶内，然后才安心地坐下来歇息。
　　
　　 二
　　 黑山寨主彭金贵的女婿名叫谢登锋。老山寨主谢天榜的二公子，二十来岁，秀才出身，风流倜傥，文采飞扬。家有豪宅数十间，良田数百亩。
　　 黑山寨和老山寨，毗邻相接。两个寨子实际上就是彭谢两大家族各自拥有的一块地盘。以红泥沟为界，北边千亩土地彭家所有，南边千亩田产谢家掌管。
　　 黑山寨主彭金贵，住黑岩塘，人称彭老爷，此人身高体壮，家境殷实，富甲一方。家养兵丁二十余人，枪支十余条。
　　 彭金贵曾为匪，率二十余人隐身巴山老林，活跃于川北陕南，劫富济贫，囤积钱财。后改邪归正，往来经商，家境逐渐厚实起来。
　　 彭金贵思维敏捷，商贸有方。他家居一脚踏两省边界之地黑岩塘，但因周边无市无场，商贾不兴，交易不畅，山里交易十分困难，他遂产生在老家黑岩塘建市兴场的想法，一来方便山里人交易，二来坐收门面租金和市场交易管理费用，岂不两全其美。
　　 光绪七年，彭金贵倾其钱财，招募工匠百余人，在黑岩塘进行规划，动工建街兴市。这大山里，资源不缺，遍山木材、青石，随处可采。
　　 彭金贵亲自上山选取上好的樟木、柏木、水青冈等名贵树木，开采坚硬易成型的大青石。三年时间，一条长两百米、高二层楼的街道在黑岩塘建成。彭家自居四层小楼，全用参天楠木修建，装饰雕刻，龙飞凤舞，极为壮观。街道共有门面一百余个，茶楼、烟馆、酒馆、旅馆二十多家。街道东西面，还建起牛市、猪市，供山里人前往牲畜交易。
　　 街道开场之日，四面八方的山里人前来道贺，英俊潇洒的谢家二公子谢登峰骑乘一匹枣红骏马，亲自前来送上贺礼，并题写匾联一副挂于街口：信好家声青龙来脉远，驰驱王道黑岩建市场。此联一出，彭老爷声誉大增。
　　 彭金贵见年轻的秀才谢登峰前来祝贺，甚是高兴，以礼款待。安排酒馆雅座，酒水饭菜自不必说，美女小曲弹唱，服务周到热情，登峰心里自然乐得心花怒放。
　　 自开市后，三天一小场，七天一大场，山民汇聚，商贾往来，月余之中，门面全部租赁，市场交易火爆，黑岩塘街道热闹非凡。
　　
　　 三
　　 谢登峰好热闹，经常骑着枣红骏马，前来黑岩塘赶集游玩。其实，谢公子时常前往黑岩塘赶集，也自有他的目的，自上次街市开市，在彭金贵酒宴席间，一俊俏姑娘忙上忙下，迎来送往，洒脱大方，明眸溢彩。席间，二人目光不时悄然对峙，心境荡漾，含情脉脉。回到老山寨，眼前总是浮现温馨画面。谢公子自叹：年逾弱冠，媒牵诸闺，遂不如愿，今无独有偶，自遇良缘，幸会幸会！
　　 后来谢登峰打听，此女正是彭老爷彭金贵养女春香，年方十七，待字闺中，不禁心驰神往。于是备礼托红娘上门提亲。闻听谢登峰托媒提亲，彭金贵一家人自是欢喜不尽，一致同意了这门亲事。
　　 翌年冬，大喜之时，闺女欲嫁，彭家谢家都忙着张落。彭家慷慨大方，除陪嫁外，还将大树垭百余亩土地赠与春香。谢家也摆出了盛大的迎亲场面，寨里人汇聚一堂，高朋满座。八抬大花轿是专门为新娘春香所备，十六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三十二抬陪嫁十里红妆。鼓乐声声，唢呐阵阵，好不热闹风光。
　　 长长的迎亲队伍，似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在崇山峻岭间游动。人们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说笑的，嘻闹的不绝于耳。抬嫁妆的汉子们，谢家专门委派有经验的谢金弹打头，谢二虎押尾，沉甸甸的担子“咯吱咯吱”发着声响，汉子们爬坡上坎齐声吼着号子，一是号声悦耳助力，二是步调一致省力。
　　 当队伍行至红岩坡时，走在队尾的谢二虎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一个红绸包裹从抬担里滚落出来，“啪”地掉在地上。谢二虎放下抬担，拾起打开一看，原来是把夜壶摔碎了。幸亏后面无人，不然大喜之日摔坏东西，那可是主人家极为忌讳的。
　　 谢二虎和同担搭档商议，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夜壶碎片找个没人的地方扔掉，然后到达老山寨谢家后，马上去集镇购回原模样夜壶，悄悄放回嫁妆里面，搪塞过去，这也是万全之策，再无他法了。
　　 到达谢家大院，放下陪嫁担子，谢二虎没顾得歇息，一路小跑，前往二十里外场镇，但金蛙模型的夜壶已卖完，不得已，他只好买了个金猪似的夜壶充数。赶回谢家大院，好在陪嫁还没完全移入屋内。悄悄用红绸包裹好，放入抬担内，总算蒙混过关了。
　　
　　 四
　　 新婚之夜，登峰、春香一夜缠绵，夜壶虽派上了用场，但小俩口谁也没在意，登峰所持夜壶已“金蛙”变“金猪”。第二天凌晨起床，春香涮洗夜壶时才觉得不对劲，出嫁前分明看到是一只金蛙夜壶，现在咋变了。
　　 金蛙就是“金娃”，金猪就是“金主”，但猪不及蛙好，猪虽有福分但是命短。春香为自己胡乱的思绪感觉可笑。这等较为隐私的事儿也不便去追问，反正金猪金蛙，都是福禄的象征，春香这么想着，也没把它当回儿，久而久之也就忘却了。
　　 春香嫁入谢家，没有富家女子的娇柔之情，心直口快，大方泼辣，料理事务，操持家道，样样在行，深得老山寨谢氏家人喜欢。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春香在老山寨度过了三个春秋，但让谢家感到很郁闷的是，三年过去了，春香肚子始终没大起来，求神问卦，寻访郎中，该做的事儿都做了。
　　 谢登峰迟迟不见子嗣降临，心里也很是着急，男女事儿没少做，怎么就不见开会结果呢，有时不免对春香显得不耐烦。一天晚上，他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怎么就养了个不生崽的猪！
　　 见丈夫挖苦自己，春香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而起，你才是头猪，指着床下的夜壶，你就像这头猪，金玉其外，腹内空空，你都没有货，我咋有崽？春香气愤不已，下床抱起那头“金猪”，直掷地板，“哗拉”金猪顿时粉身碎骨。
　　 从那以后，春香与登峰之间的隔阂便与日俱增，登峰时常借在外办理事务，日不归家，夜不落屋。甚至时有谢公子在外寻花问柳的事儿传入耳朵。这等事，春香一个大家闺秀怎能容忍，常迁怒于登峰，登峰自知理亏，任凭狂风暴雨，也就默不作声。
　　 对于春香，登峰是在乎的，但每每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心里就满是惆怅。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登峰常自悲叹，问着自己：我登峰究竟怎么了，老天不公！子孙繁衍，传宗接代就这么难吗？
　　 于是，登峰就想着法子，试探春香口气。让亲近的表姐放出话来：春香妹，生娃很是痛苦，让登峰再娶一小妹吧，省得麻烦，何乐不为呢？
　　 姐姐，登峰纳妾，我往哪儿放？这事我是绝不会同意的。春香一句话把路堵的死死的。
　　 登峰成天郁闷，但彭家的势力不可小觑，不可贸然做出有伤大雅之事来。心中苦闷无处发泄。
　　 一日，他来到三十里开外的鹿角垭陶瓷场，与工匠说要制作一把虎型夜壶，自己还要做上题记。
　　 没多少工夫，一把精美虎样陶坯夜壶完工。登峰在夜壶底座亲手撰题了文字：光绪戊子，峰因乏嗣，心念纳妾，遭悍妻怒，形于色，骂于声，胜母虎也。余夜不能寐，食之无味，熬煎备尝，祈置精华于体，了之夙愿。适制此壶，志始末耳。谢登峰手造。
　　 工匠师拿过陶坯，看罢文字，笑出声来。然后推入炉堂，候等成品。
　　 几日后，一把色泽光亮的陶制夜壶送到了登峰手里，登峰把玩着张嘴仰天的母虎样式夜壶，哼！看你还凶神恶煞不，还得臣服于我，心里不觉有一种无名快感。
　　
　　 五
　　 丈夫新烧制的这把夜壶，春香开始没有在意，一日清晨洗涮夜壶之时，发现底座的文字，仔细读过，又气又恼，正欲举起摔个粉碎，转念一想，他不就想的是传宗接代吗，无需大动干戈！
　　 谢登峰一直想后续香火，春香也苦费心思，让他纳妾，另有新欢，自己地位将不保，不让纳妾，子女又作何办法。于是春香主动与登峰商议，让他将兄长子女过继填房，可登峰却说，无后为大。凭自己这名分，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么，必须要有自己的血脉。
　　 为此，两口子多次争吵，家庭不眭，愈发激烈。登峰实感家境难处，于是告知父母：儿不孝，无子嗣，妻强悍，欲休妻。父母开始反对，后觉成天吵闹，家无宁日，也就不再反对。
　　 春节刚过，山里人还沉浸节日喜庆之中，看到孩童们玩耍、嬉戏，登峰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日，登峰在卧室将一纸休书递于春香：彭氏春香，有夫谢登峰，因其成婚多年，无子嗣，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春香一看，差点昏厥，泪水夺眶而出，将休书一揉，呼地扔到地下。好啊，谢登峰，你也太狠心了。一连几天，春香茶饭不思，不言不语，神情恍惚。
　　
　　 六
　　 “春香死啦！春香上吊死啦！”一日清晨，佣人张妈从屋后菜园慌慌张张跑回来大喊，谢家顿时乱着一团，几个长工急忙从田间跑回，从歪脖子树上解下春香，春香已经没有了气息。
　　 寨主谢天榜立即召集家人，安排处理后事，差使人员前往黑山寨彭家报丧。面对突如其来所发生的事情，谢家知道彭家必来兴师问罪，于是吩咐所有家丁和长工，立即行动，听候指令，保障所有家人安全。
　　 果不其然，当天午后，黑山寨主彭金贵带领二十余名家丁，手持火枪，气势汹汹赶到老山寨谢家大院讨说法。“砰！砰！”彭家家丁举枪向天空放了几枪，想给谢家一个下马威。
　　 老山寨主谢天榜示意已经操起“家伙”的家丁和长工：放下家伙，放下家伙！彭府来者是客，我们要以礼相待，大家摆椅让座，敬烟倒茶。
　　 彭金贵和夫人似未听见招呼，径直走向大厅，看着女儿遗体，夫人哭得昏天抢地，差点晕倒过去。彭金贵也痛哭流涕：女儿，你何须如此啊！爹爹一定要给你讨个明白。
　　 谢登峰赶紧上前施礼：“岳父岳母大人息怒，不孝女婿先行一拜，有事慢慢说。”
　　 彭金贵上前一把抓住登峰衣领，怒目圆睁：“孽子，春香的死，你不给说出个子丑寅卯，今天要你的小命偿还。”
　　 两边的家丁操起火枪、大刀，剑拔弩张，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谢天榜上前拱手：金贵兄长，我们先坐下来，如果都这样，事情就不好解决，先坐，先坐！
　　 那好啊，我们就坐个十天八天！彭金贵手一挥，家丁们收起枪支，慢悠悠若无其事地烧起烟，摆起龙门阵，看样子不在谢家待上几天誓不罢休。
　　 谢天榜看着这种局势，僵持也不是办法，问题得不到解决，私下吩咐管家起草状子立马送县衙，状告彭家带家丁私闯民宅，制造事端。
　　 彭金贵也耳语随从，闺女死得不明不白，立即前往县衙鸣冤状告谢家。
　　
　　 七
　　 第二天清晨，县衙接到两份诉状。坐镇大堂的王知县阅完状子，眉头紧锁，传唤师爷：彭谢两家事情不可小视，弄不好两室操戈，生出祸端，扰我一方平安。立马起程，前往老山寨谢家大院。
　　 王知县坐上轿子，带上十余衙役，紧走慢赶，晌午时分，来到了谢家大院。两边的家丁自觉退入边角，衙役分站两旁。两家寨主和谢登峰忙上前施礼：感谢县大人不辞辛苦，亲自前来办案。
　　 简单用过午餐，王知县立即着手查办案件。王知县先让登峰叙述与春香有甚纠葛，登峰把春香未育，自己想子心切，纳妾不成，以至休书一封，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春香什么时候上吊自杀，自己一概不知。
　　 王知县派女衙医仔细察看尸体情况，女衙医报告说，尸体舌头吐露、颈部勒痕瘀紫，身体无其他伤痕。又询问好几位家佣，家庭最近有无纠纷打斗情况，情况一一排除。通过这些迹象，王知县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看来，引发自杀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一封休书，导致春香精神失常，上吊身亡。
　　 休书在哪？王知县问谢登峰。
　　 春香当场揉成一团扔了。谢登峰回答。
　　 王知县当即令两衙役进入内房仔细搜找。衙役把内屋翻了个遍，最后搬出两个夜壶。众人睁大眼睛，迷惑不解。
　　 大人，纸团在这个尿鳖子里，还有这个夜壶底座还有一段文字。衙役拿出纸团打开呈上，夜壶底座文字十分醒目。
　　 王知县阅读良久，铺开状纸，挥毫签批：
　　 两只夜壶见实言，子嗣传承惹事端。
　　 邓攸无子寻知命，奈何苦思欲续弦。
　　 沧海明月珠有泪，潮起潮涌泛波澜。
　　 香消玉殒成追忆，百年难合已惘然。
　　 彭谢何须动干戈，化悲为力塑寝园。
　　 人生一世皆缘分，惟将缘情长开眼。
　　 王知县当场宣告，逝者为大，春香厚葬，谢登峰俸彭家双亲银两一百两，退还春香陪送百亩土地。两家和气为贵，好说好散，如惹祸端，各打五十大板。一场纠葛在王知县的调解之下，终于得到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