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实在太老了，老到拄着拐棍都出不了家门。每逢写标语的任务下来，青水都得半扶半背地把他弄到现场，结果一个大字没上墙，两个人先自累得散了架。青水就说，秦老师你不用亲自去了。我文化低，但标语字都简单，我比葫芦画瓢就行。我保证不点错一个点，不会像秦桧他老婆那样，把玉皇大帝写成“王皇犬帝”的。
　　 但秦老师还是放心不下，第一百零一遍地对青水说，这是政治任务，责任重大，事关生死，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不看着你一个字一个字写正确，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青水知道自己没学问，他小学还没上完，就从树上掉下来摔成了瘸子。秦老师是村里的民办教师，教过青水几个月的《政治语文》。那个课本很好教，薄得像张死面饼，其中的课文以语录和革命故事为主。秦老师教得很认真，很下力，大冬天都会在讲台上累得满头大汗，衣服袖子上沾满粉笔灰。但仍有眼尖的学生不留情，时而就指着黑板说他写错了，他又把两点水的字跟三点水的字弄混了。
　　 好在秦老师天生手巧，写字写得有模有样，号称全村一支笔，过年写对联、村里写标语的事非他莫属。青水辍学在家，闲着没事，就拐着腿追在后面，看秦老师往墙上写字，偶尔也打打下手。他觉得能在墙上写出碾盘大的字，打倒某某某，拥护某某某，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秦老师简直像神一般伟大。
　　 秦老师的文化恰好够认那些字，写那些字，青水也就逐个熟悉了那些字，基本达到了墙体标语的识字水平，一切都是刚刚好。借助秦老师的光芒，村里人似乎对青水也刮目相看，差一点青水在青年时期就寻到了媳妇。十年前秦老师的手开始哆嗦，写标语正式由青水接班，但每次秦老师都要亲临现场指导，生怕青水一不小心坏了大事。
　　 有村民说，青水你的字确实不一般啊，一拉溜全都朝左歪，像在列队做稍息。青水听了就想骂，他的左腿材坏，说这话的人明显地没安好心。
　　
　　 青水在标语中长大，成人，跟着秦老师一起变老。他学了半辈子大字，给老师当了半辈子小工，村里每家每户的墙多高多长，适合长标语还是短标语，他全都心中有数。就因为身体原因，他没法外出打工，除了在地头转，就是在墙下转。转着转着，牙齿稀了，头发花了，身子倾斜得更厉害了。
　　 据说人老了，越远的事记得越请，越近的事忘得越快。青水觉得这话说得特别准。他六十，老师八十，俩人在一起闲聊，早饭吃的啥想不起来，过去那些年写过的各种标语却全都历历在目，说起来如数家珍。
　　 “某某大革命”这几个字写得最多，当然也不会写错。偏偏有一回就出了乱子，成了事故，连乡里县里的民警都惊动了。村里的头头把写字的叫过来取证，秦老师说“大”字上多出来的这个点，绝对不是他写的，颜色跟其它笔画也有些不一样。后来经过侦察破案，最终确认那个点是青水本家的几个小孩，用炉灰蘸尿涂上的。正是这件事情发生后，秦老师给青水讲了秦桧老婆的传说。那女人本在天庭做事，高不可攀，就因为标错了一个点而被贬到了凡间，做了秦桧的老婆。
　　 季节翻页，历史翻页，标语便跟着翻页。“改革”“经济”“上环”“小康”这些都写过，又都翻篇过。墙也是书，村人一页页地读过，把一条条的标语刻印在了脑子里。大家从标语里认识世界，认识形势，认识人生，一村人的文化水平犹如麦苗一样齐整，和秦老师、青水大体处在同一个层级。青水说咱们写过的标语能出一本书，秦老师说可惜咱俩都不会写作。
　　 要论写过最多的字是哪个，秦老师说是“打”，青水说是“斗”，你看“斗争”和“奋斗”里都有一个“斗”字。争论到最后，又一致确认还是“严”字用到得更多，比如“严查”“严禁”“严惩”“严厉打击”，在墙面上始终势头不减，长盛不衰。即使其它说法和字词过时了，报废了，“严”字也一直新鲜着。
　　
　　 本村当家人行伍出身，尤其喜欢看标语。他在任几十年，要求全村所有墙上都有字，谁家墙体都不能空，就算厕所和牛圈的墙也不能例外。他说现在的人越来越无法无天，这墙上的标语就是法，就是天，就是规矩，就是让大家怕的。怕了才会老实，才会听话。所以哪儿哪儿都得写，人人都得看，只要睁开眼，眼不瞎，想不入眼都办不到。
　　 秦老师有些为难，因为上面定的标语口号就那几条，重复太多了不好看。当家的说，这你别发愁，我来给你编，出了问题我负责。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自创标语。“偷生你敢，倾家荡产”“谁的肚子大，就把谁拿下”“上山放羊，死他爹娘”“偷烧秸秆是犯法，地头冒烟必受罚”“严禁过年放鞭炮，上坟烧纸蹲小号”“非法上访，劳动教养”“出门打断腿，还嘴打掉牙”“谁土葬谁遭殃，谁举报谁得奖”……由此一面面的墙体变得生动起来，像一张张脸，一双双眼，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从墙下低着头走过，身上总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些都是你亲自编的？”秦老师对当家的文采好生赞叹。当家的笑笑，“也有去别处参观抄来的。”
　　 因为有满村的标语长脸，整个村的面貌显得精神起来，连年不断被评上乡先进、县先进，还有人专门前来观摩学习。秦老师和青水功不可没，村里奖给了秦老师一套多功能轮椅，青水终于吃上了低保。
　　
　　 再后来秦老师去世了，青水正准备一个人独挑重担，那年上面突然发布新政，大搞美丽新农村建设，要求每个村的墙全部用同一个色调的涂料粉刷，一村一貌，一村一景，整齐划一。结果不出一个月，村里的老房旧墙全都换了新面孔，原先的那些标语大字一个没剩，像被一场大风刮跑了。
　　 青水不像秦老师那样抗老，他早早显出了老态，腰更弯了，腿更短了，拄上了秦老师留下的拐杖。他一步一趔趄地在那些墙下转悠，心想这么多光光的墙面，不写上一溜溜醒目标语太浪费了。
　　 某天村里当家的向他走来，说，这跟打仗一样，我们的阵地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你看沿路的墙上，小孩子往上面乱画，做生意的私贴广告，说不定谁还想派别的什么用场。人家有钱的村，请人画墙画，做文明版面，咱没钱，还是写上标语吧，标语能够辟邪。这些年人家都叫咱“标语村”，这就是咱的特色，咱的脸面，咱可得继续保持啊。
　　 写啥？咋写？青水问。
　　 我都想好了，《村规民约》几十条，你把所有“严禁”的统统找出来，一个墙上弄一条，还怕没啥写。我知道你上学少，可你写标语是村里的半个专家。我找个人给你打下手，你不用出力，指导指导就行了。
　　 青水想说，那个《村规民约》他见过，里边除了“严禁”俩字格外熟，其它一多半的字他都不认识。但他咽下没说，他一辈子就这一项成色，丢了这个还有啥呢。
　　 毕竟，标语村还得是标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