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走出荒漠(小说)
一
在沙漠里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年中学教师的杨平,突然有了非分之想:在这个鬼地方当老师,平淡无奇,窝囊无尽,吃够了风沙的滋味,晒够了太阳的毒辣,更令人可怕的是,这个连孔夫子的足迹也不能到达的地方,精神文化生活也同沙漠一样的荒秃无比,就这样无知地生活下去,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于是,他和妻子王依说出了想法。
“依,咱们商量一个问题好吗?”
“哼,向来大事是你一手遮天,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上来了?”王依一脸茫然。
“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到我的前途,全家人的命运!”
“这是件什么事,有这么严重吗?”她更加疑惑不解。
“直说了吧,我想到外地打工,你能同意吗?”他终于吐出了这个按捺不住的想法。
王依像是遭到五雷轰顶,浑身不由得颤动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想远走高飞,你不要这个家了,你不管我们母子了,我不同意!”
“亲爱的,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我出去打工,是为咱们过得更好,也是为了咱们的儿子更有前途。”杨平耐着性子向妻子解释。
“你不要骗我了,你是不是嫌我人老珠黄了,想到外面找个年轻漂亮的狐媚子。你真没有良心,我哪一点对你不好,你为什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这不毁坏了这个家庭吗?”王依有点急眼了。
“依,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自私,这么多年了,我不是一直在忠于你嘛,何曾长出棵花心萝卜来。我是想,咱们这个穷地方,已经呆得太久了,这样下去,我们何时是个尽头。趁我现在还年轻些,再过几年就没有机会应聘了。”他耐心地给妻子解释着。
“可是,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工作辞掉,也太可惜了。别人盼这份铁饭碗都盼不到,你就这样随便扔了,岂不冒险,岂不自毁长城。再说,人家都能在这里呆下去,偏偏就委屈了你。我劝你不要异想天开,还是现实点过日子吧,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王依表示了她的坚定态度。
杨平楞楞地看着妻子,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不如先把此事冷却下来,等机会再来个先斩后奏。于是,他答应了妻子的要求,蒙头睡下了。
第二天,他偷偷地复印了几份证件,向京城的有关学校投递了过去,静静地等候着消息的来临。
暑假,京城H校通知他面试,他很快地就被录用了。按照双方达成的协议,在试用三个月后,H校将把他的工作关系及全家户口调入京城。这使丰华正茂的杨平来了激情。他想进京城,难于上青天,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大干三个月,干出成绩,实现进京的梦想。
暑假的高三补课很快就开始了,H校除了要他带两个文科班的历史,还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政史地教研组组长,高三年级组组长等职。工作虽然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以扎实的教学功底,勤奋的工作态度,先进的管理理念,很快赢得了学生、家长和校方的肯定。他踌躇满志,等待着H校的调令。
然而,呼啦啦一盆凉水,猝不急防地浇到了他的头上。京城和偏远的蒙疆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对等支援规定,那就是北京支援内蒙,而不能把内蒙的人才挖到北京。他的进京梦想受到了阻碍。
二
暑假一晃而过,新的学年又开始了。妻子让他与其不成,不如尽快回来,否则,学校所在的场里就要作出开除工职的决定。而H校的董事长却千方百计地想挽留住他,答应先把他调入河北,然后由河北再转入京城,走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许多好友也劝他回去,说私立学校并不可靠,他们承诺的话,并不一定能够兑现,还是稳操胜券为好。然而,杨平还是相信着校方的诺言,即使曲线不能救国,他仍然坚信自己能够在京城一带长期地进行游击战争。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京城之大,学校之多,大有回旋和发展的余地,于是,他横下了一条心,绝不回归大疆荒漠。
然而,他无论如何拼命工作,并不见H校给他办理调动的迹象。他实在着急了,就向校方提出强烈的要求,可董事长胡克却冷冰冰地说,“调入河北也不是简单的一件事,需要托人,需要花钱。这样吧,我给你指一条路子,你去河北F市找一位叫李利克的人,此人是我的铁杆弟兄,他的外号叫李老黑,是黑白两道上非常活跃的能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保证能给你把事办成,不过,你得花些钱才行。这世道,不花钱能行吗?”
杨平按照胡克指引的时间方向,在A市花园桥第九个桥墩下,找到了此人。但见他又粗又黑,40多岁的年龄,个子不高,头却很大,黄黄的两只虎牙微微地露在了嘴唇外面,像是在寻捕食物一样。
“您是李先生吗?”杨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鄙人正是,你是姓杨的那个老师吧?”李老黑微启黄牙,一股恶臭的烟酒气流随口而出。
“李先生,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是英雄本色。”杨平有点信口开河了。
“杨老弟谬赞了,不知找在下有何贵干,悉听尊便。”李老黑乜斜着眼睛盯住杨平,像是一只饥渴的老鹰,要从他的口里叼出一块肉来。
“李先生果然豪情睿智,快人快语,那么,在下也就不客气了,正是为那户口之事而来,想必先生早已心中有数了?”杨平不失时机,抓住正题。
“户口的事嘛,在那些年里,凭你大哥的本事,花几个小钱,还是容易办到的,可现在就不同了,真是世风日下,事过境迁啊。”李老黑紧缩黄牙,脸色更加阴沉了起来。
“大哥,这又是何故呢?这些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人才流动像走马灯似的穿来穿去,国家对户口的限制也是愈来愈松,怎么一个小小的A市,反倒难办了起来?”杨平迷惑着一双大眼望着他。
“这个问题嘛,杨老弟,咱在这桥墩下不好说话,还是找个方便的地方再聊吧!”李老黑一边说,一边叫了一辆出租车。
且说二人不一会儿来到了仙乐园大酒楼的门前,杨平附给了司机30元车费后,随着李老黑径直走进了一个包间。
“杨老弟,今天难得你一来。咱们先不说事,让你结识我几个朋友,开开眼界,让他们也出出主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李老黑一面干笑着绷紧了的脸,一面用手机不停地联系着他的朋友。
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群男女顾客鱼贯而入,满满地挤了一桌。李老黑趾高气扬地给杨平一一作了介绍:“这位是莲花池饭庄老板郭老大,这位是荷花池洗发城业务总监金小姐,这位是绿色按摩店掌柜钱老板,这位是昊天收购站站长刘女士,这位是天竺开发区主管经理赵老二,这位是天外天游乐园园总齐小妹,这位是七匹狼专卖店老板裘先生,这位是迷死你夜总会技术员花大姐……”
李老黑的一番介绍,使杨平如入云里雾里。他怔怔地看着这一群善男信女,机械地伸出右手僵硬着与每个人握来握去,梗直的脖颈像母鸡啄米似的将头点来点去,一向以巧言善辨的他此时竟不知如何与这些人交谈。
李老黑呼吁大家坐了下来,清了清喉咙,“诸位兄弟姐妹们,大家不要客气,今天是我这位新结交的朋友杨贤弟作东,各位务必给我老弟赏个面子,尽兴地吃喝玩乐,否则,大哥就不高兴了!”
大家呼啦啦地开始点菜要酒,无疑,这些佳肴美酒都是这个饭店里最好的,也是最耀眼的。当诸位先生女士大吃大喝一阵后,李老黑终于把话转入了正题:“诸位,我的这位朋友想把户口落入咱们这边,大家给出出主意,把把关口,怎么才能办得过来呢。前几年,大哥给别人落得户口还少吗,可是他妈的这两年形势急转直下,办起来反倒不如从前得心应手了!”
“凭大哥的神通,哪有办不了的事,只是须尽心打点些财物就有了。”金小姐微启朱唇。
“大哥说得有理,随着奥运会的申办成功,咱们这个县级市可能要划到北京了,现在正紧锣密鼓地通公交车。听到这个消息后,好多外地人都想落户到这里。近来听说市公安局下了个紧急通知,暂停办理户口的调动,所以这事确也像大哥说的那样,办起来困难重重啊!”郭老大一面摸着仅有的几根稀疏头发的秃顶脑门,一面神秘地在瞅着李老黑。
“可不是么,自从我国申奥运成功以来,咱这地方的户口就很快冻结了,至于何时解冻,那就天晓得了。”齐小妹附和着郭老大,更似煞有介事。
杨平听着这些泄气的话,心里不觉凉了下来。难道说我来就是听他们说这些丧气话的,李老黑请这些人过来究竟是什么目的。他细细地咀嚼着李老黑的一番介绍,发现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办正经事的人,甚至连事情的边都沾不上。如果是为了取乐,难道除了吃喝,还有别的消费?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给他们蒙了。于是,他鼓起了勇气,端起一杯酒敬了起来:“诸位朋友,承蒙大家的厚爱,特来助兴,鄙人深感荣幸之至。为了我们的缘分能共聚一起,也为了我们的友谊能日久天长,来,大家请先干了这一杯!”
各位也跟着站了起来,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朋友一一碰杯,而后,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之物。
“诸位海量,杨某不甚佩服之至。刚才,听大家讲了一些办事的难度,鄙人深感不安,凭各位的神通广大,难道此事就真得绝了不成?在下也听说,此地在申奥成功后,有可能划到北京之内,但是,河北省要求搭上别的穷困山区,这样,北京也不干了。所以,鄙人并不相信,这块宝地一定能划到北京。况且,此地要划入北京已经嚷嚷几十年了,到现在也还是在嚷嚷。这就足以证明,本地划入北京的希望十分渺茫,诸位多有顾虑了。在下倒是听说,在本地购买一套商品住宅,房地产主可以办全家人的户口过来,怎么反倒解冻起户口来呢?”
杨平借着酒力,侃侃而谈,酒席上顿时沉默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插话才好。
杨平沉着说道,“既然李大哥把咱们请来,想必他老人家心里一定有谱了,我们不妨先听听他的高见!”
这半天,李老黑一直注视着酒场上的风云变化,他对他的朋友们说出了办事的难度后,浑身仿佛刚刚抽完了一袋大烟,舒坦无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淡无奇、谙事不深的杨老师,竟有如此大的胆量和智慧,讲出这样一番不卑不亢的道理来。此人敢于独闯龙潭虎穴,看来是有备而来,需小心应付才是。于是他半笑半不笑地对他说:“杨老弟,你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年,但对此地行情还不甚了解。这里是京师的重要门户,自古以来,出入此地通常是要留下买路钱的,更何况这是特殊时期。说实在话,我不是不想给老弟帮忙,实在是要花大钱才能料理,现在佛门众多,哪一处不烧香拜佛行么,我就怕老弟不肯出这个数。”
“是啊是啊,我们也不是说这件事就一定绝了。大哥的意思是办起来有些困难,你只要敢于多花钱,这个问题是能够解决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乱嚷了起来,一面又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大哥,现在办事肯定是要花钱的,但不知需要多少数目,老弟能不能承受得了。”杨平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这个数么,也不好说,反正是要多花,咱们走一步说一步吧,前面要过的山很多,岂能一时预料得到。来,诸位,我们为杨老弟的加盟共同干一杯,也预祝他的好运早日到来!”李老黑圆滑地避开了话题,这大概也是在众朋友面前,不好公开说出的一句话。
三个小时后,这场宴席终于结束了,总价856元7角,老板优惠了6元7角,无疑这850元是杨平不情愿买单的。众兄妹一路高歌,扬长而去。杨平悻悻地返回了学校,等待着李老黑的电话通知。
三
一个星期后,李老黑来电要他拿上一千元钱,请几个派出所同仁疏通疏通;又一个星期后李老黑要他带上一千五百元钱,请接受单位的地税局检查检查;再一个星期后,李老黑又让他携带二千元,请劳动局的领导在人才市场引进引进。
杨平虽然精明,然而一次次的钱像流水似的花出去,已经是欲罢不能了。心疼钱是没有用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吧。他相信,心诚则灵,各个庙门的香火已经烧得很多了,再坚持一下,是能功德圆满,立地成佛的。
果然,幸运之神终于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不到三天,李老黑来电说,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你再带三千块钱,劳动局就能开出调令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杨平咬紧牙关,交给了李老黑三千元,李老黑立即把一张调令交给他。“郭老弟,这一阶段你表现不错,你记住,拿上这张调令,赶紧回你的老家。你要知道,夜长梦多啊,越快越好!”李老黑露出了难得的神秘一笑。
杨平立即请了假,马不停蹄地向内蒙古西部赶了回去。这时,他在原单位的工作关系已经被解除了,但学校所在的场部还是不肯放走他的档案。无奈,他又给场长送去了厚礼,场长终于点头了。他还需要在地区劳动局签字,由派出所开出户籍,当然,也须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方才了事。心急如焚的他连和妻子说个告别的话都没有,就一路风尘地赶回了北京。
当他把所有的证明材料都交给李老黑的时候,李老黑拍了拍他的肩膀,咧着黄黄的牙齿笑曰:“你老弟运气真好,再带上七千元,就等着拿户口本和身份证吧。当然,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是真的,老兄绝不会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