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秋天，尤其喜欢秋的阳光，和旭且柔和，它没有夏日那般刺目，也没有冬天那样含着清冷寒气。它的知性慵懒，使人浑身放松。所以这种天气，爬山的人总会很多，走入山里，抓住生命斑驳的生存空间，抓住一株眼光跳动的花朵和小草，将那些虚张声势的秋黄衰草剥离。这或许是上山寻山的意味，是生命与生命交汇的踫撞。
　　 十月初，兜兜转转一天时间，终于疲惫地回到父亲种满花草的小院，花卉们没有挑选较美观的温床，它们被安排在塑料瓶裁剪的花盘里，有的放在四方形的泡沫箱内，稍显高贵的则放在瓷盆里，它们各自安守着自己的宿命，各自释放着根须里的绿意。
　　 我想起去年自己养的那盆茉莉花，干瘦的花枝近乎浓缩成一根风化的枯枝，小小生命的陨落全得益于自己，疏于打理。而父亲院里的花草，我能唤上名的，其中一盆茉莉，十分骄傲地顶着一朵白珠似的小花，细巧地朝我抛出闪亮的眼神。
　　 这小模样，不由勾起我多动的手指。阿姨见我喜欢，让我搬回家去。父亲毫无理由地打断，算了算了，她哪会养花。一听这话，我自知理亏，之前养的花活不过一年后的春天，我像个言而无信的夺花杀手，光是喜欢却不能给它们足够的生命保护。
　　 父亲小院的花多是阿姨种的，父亲更喜欢那一块块温厚踏实的土地，忠实地布施着阳光、雨露与空气。年轻时，家里菜园是母亲带着父亲在周边开垦的荒地。有两边，一边较近，菜园较小，只有三块，一边距离家较远，菜地范围大些。那会菜都是自己种，按照时令种上，白菜、辣椒、土豆等。母亲特意给我们加了任务，放学后要去给新栽的菜秧浇水，萝卜菜秧，白菜秧，小小的秧苗毫无章法的挤满了巴掌大的土地。
　　 去菜地里浇水，带着父亲专门准备的小桶，一遍遍地为这些白嫩嫩的白菜浇水，小胳膊提起水来第一回觉着轻松，第二、第三回手越发变得沉重。几块豆腐形状长方形的菜地，被母亲一把锄头，收拾得面面俱到地干净，唯有长满杂草的水沟，浑浊的水里不知有没有蛇，应该有，有一回就看见水里一条软软的水蛇在水草下面划动，吓得我立马跑得远远的。水上还有灵巧长脚的虫类在水面上漂行，它们似会轻功，我猜。
　　 一些扁扁的虫子，窝在腐烂的芦苇丛里，水里有股潮湿而霉变的气味，我以为是泥土，可后来发现是枯萎的秋天所带来的。而这些植物，唯有屈着身子，伸展不开的筯骨，只能在渐冷的空气中慢慢老去，直至僵化了却残生。
　　 一直知道父亲聪明，虽然他是一名出色的泥匠，但旁门别类的事也会去学去做。在从前男人们的动手能力都强，动手能力成为男性特定的标签，什么修修补补，什么接线接电的活，男人们主导的天性会尽量放大，这使得他们的地位在女人们眼中变得稳固，不可替代。
　　 前年在四叔家吃过一次杂柑，皮薄水分多，小小如桔的形状尽是优点。在冬天我虽不太爱吃多少水果，但也被它冰爽甜润所折服。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杂柑，我有些新奇，一听这印象里的名字就有些跃跃欲试。中秋节，“跋山涉水”似的回了家，路上的人与车让我有些烦躁，连在电话里听到父亲问询的声音，都吐露不出几分耐心，反而父亲这次没有因我晚回而责怪，他只在电话里“嗯，哦”了几句。原本内心有些忐忑，这下反而释然了。我问阿姨，父亲怎么没有说我，阿姨说，他不说你，只是一个劲在催我们。
　　 吃了一碗父亲下的面，极为满足地搁下筷子。父亲又习惯性地给我张罗拿这拿那，我总觉得自己像劫匪，只是力气不够，口袋不够深，才让他放下了其它想法。杂柑是一定要拿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树种，将它们种在小院左手边十几米开外的菜地。那块地方上次我跟去过，那是块半坡状深凹的土地，被周围居民开垦出来，种上小菜，土地质算不上特别好，父亲只在那种红薯和南瓜，还有不挑地方的扁豆。
　　 父亲种的红薯其实果实并不红，带点浅黄，更多是白，淀粉偏多。真是个苕啊，好大一个，大得比砖头小点，长得也丑，我不拿正眼看，颇有些嫌弃。一看就知这种红薯吃着噎人，粉质多，入口极干。若是磨红薯粉倒是不错。我还是喜欢那种软软糯糯的，像个江南女子嗲出的口音，透着绵稠的柔。尤其是那种瘦长的红薯，细长的果实用牙轻轻一拉，如暖暖的弦，在口齿间融入，直渗入心窝。
　　 仍然是被硬塞了一个红薯，父亲很是自信，他说就这种才好吃，好吧，就是它有些沉。
　　 一路上父亲又在唠叨，有事你就别回，跑来跑去多累，好不容易休息，在我又待不了一下子。话是很有道理，但是。我心里涌出许多回答，可又怎么说？七十岁的父亲，虽然身体还算康健，虽然能自给自足的生活，但时间一天一天做着减法，亲情将会另一种形式潜入尘烟。就像每次，我们从车站离别，车轮掀起滚滚尘灰，这瞬间，隔离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人生背道而驰。
　　 就像秋天的叶子，长在同一棵树上，却要从不同方向飘飞，这或许正是命运摆渡的姿态，它的颜色，声音连同瞳孔里释放的光芒，都在替年轮里深入潜出的描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