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岁月里的书铺街(散文)
一
家乡浒湾镇,处于金溪境内,东枕峻拔的疏山,西依俏丽的灵谷峰,南濒秀美的抚河。青砖瓦屋和古旧的木板房泼洒着江南风韵,也流荡着岁月的苍凉。悠长的小巷,飘出人间烟火的气息,也抖落尘世的风霜。蜿蜒的堤坝,如素色的丝带,环绕在河边、渠边、田野间。广阔的田野,有稻谷、菜蔬、果树、草木、蝴蝶、蜜蜂、虫儿,各自以妩媚和倔强的姿态安身立命。
浒湾在历史上是“朝庭之漕仓、赣东之商埠、江南之书乡”,明清时浒湾兴起木刻印书,凡经、史、子、集类书,均能刻版刊行,于是铺栈、书店、作坊纷纷涌现,遂形成了一条街,名书铺街,分前书铺街和后书铺街,名为街,实如巷,狭窄而幽深。在乾隆、嘉庆、道光年间,书铺街达至鼎盛,有六十多家刻书作坊,从业工匠有上千人,可谓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名动一时。
时光如海水,滚滚流淌,有惊涛骇浪腾空跃起,也有清莹的小水花缓缓荡漾。至民国,木刻印书最终被时代淘汰,书铺街不再繁盛,走向没落,走向衰败,最终沉静如一池春水,在时光里矜持着,悄然着。
初去书铺街,是读小学二年级时,时在一月,寒风瑟瑟,枯枝消瘦,枯叶在地上铺成一幅抽象派的油画。因贪睡晚起,错过拿成绩单的时间,只得去班主任于老师家拿,她便住在书铺街。
踏进书铺街,人来人往,挎竹篮的,骑自行车的,拉大板车的,推独轮车的……塞满逼仄的街。
老人背着手,在街上闲逛,碰到熟人就唠嗑两句,一个说这天真冷,另一个说,看天色灰蒙蒙的,怕是要下雪。
一个妇人挑着箩筐,里面有少许菜蔬——萝卜、大白菜、卷心菜等,左手拎着一块猪肉,用稻草系着,走动时,猪肉在她手下起伏如浪。
一个老人提着火笼,穿着厚厚的棉袄,带着灰色的毛线帽子,站在自家的门前,看到妇人,说:“今天回来得早,买肉了呀。”
妇人说:“丫头这次期末考试年段第一,给她打打牙祭,家里一个月没吃肉了,丫头馋得慌。”
一个男子挑着两桶水从我身后晃悠悠地走过,天气那么冷,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领口脱了线,袖口磨了边。水桶里的水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不时有少量水溅落于青石板上,弄湿了青石板,望之生寒。
两个女孩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银铃般的笑声被高墙挤压,变得尖锐,绵长,冲向天际。
顺着门牌,在后书铺街,我找到于老师的家。那是一栋古朴而气派的房屋,高大的门楼,上方雕刻着图案,已模糊不清;马头墙雪白;瓦是黑的,如墨,如炭;砖泛青,泛灰,泛红;木门宽大,门上的两个拉环黑得发亮。
门内是一个敞亮的院落。一半是菜地,菜叶上蒙着薄薄的霜。一半是空地,立着竹叉、竹竿之类。院子的一角搭着一个小小的凉棚,棚上覆盖着瓦。棚里有压水井,一个木制的洗脸架,上面搁置着一个雪白的脸盆,还有一条长条木凳。
我站在院外徘徊,不敢入内。我是个胆小的人,一向怕见老师,何况单独相见,又担心考得不好,心越发“突突”地跳。此时于老师从屋里走出,看到我,笑着向我招手:“进来呀,站在外面多冷呀。”
看到于老师的笑容,不由释然,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于老师并没有质问我缘何迟到,热情让我在火笼边坐下烤火,把成绩单给了我,表扬我考得不错,还抓了几颗糖放进我的口袋里。我的心美滋滋的,心里似有一万朵桃花在绽放。
从于老师家里出来,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感到狭窄的书铺街变得无限辽阔,灰暗的天空也变得明亮起来。突然,天上飘起了雪花,轻轻,悄悄,盈盈,每一朵都是有姿色的,用手捧起一朵雪花,如捧着万丈阳光,捧着鲜花朵朵,又温暖,又欢喜。
二
在年少的心里,书铺街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街巷,虽然经常经过街口,但从未进去。但是因为振光,再次走进书铺街。
认识振光因好友芳芳,他是芳芳的哥哥——小勇的初中同学,比我大两岁,当时在抚州技校读书。振光家境艰难,幼时随父母从东乡迁来,租住在书铺街的一个大杂院里,父母没有工作,在浒湾也没有地,他的父母靠打点零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家境甚是艰难,但振光从不自卑,很阳光,很开朗。
认识振光那年的暑假,他邀请我和芳芳、小勇、秋梅去他家玩,说父母和哥哥姐姐都不在,天黑才会回来,我们可以不受拘束。
那是我第二次走进书铺街。阳光耀目,在墙壁上勾勒出璀璨的线条,墙角的苔藓明媚而细腻,人家的窗台上,一盆盆小花风情万种。
振光的家在前书铺街,木板屋,木门开关起来咿呀地响,如昆曲,如民歌,缠绵而悠扬。木板上纹理凸显,如老人头上的皱纹。房子是两层楼,二楼有一个阳台,晒满了衣服,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一个小小的天井,有薄薄的阳光洒入。屋里住了四户人家,厅堂与厨房共用。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厅堂你追我赶,笑得如爆炒豆子般;一个年老的妇人坐在门边的竹椅上缝补衣服;一个中年男子在天井里锯木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一只狗在一旁“汪汪汪”的叫;一只猫蹿来蹿去,发出“喵喵”的叫声。
振光住的房间很小,很暗,一床,一桌,一柜而已,家具都脱了色,但收拾得很整齐,桌子上有一瓶怒放的野花,艳艳的红,让黯淡的屋子有了光彩。
我们在屋里打扑克,将近中午,振光真诚地留我们吃中饭。振光说:“暑假时父母忙,家里都是他在做饭。”难以抗拒振光的热情,我们答应了。
厨房很大,四个土灶,灶台上皆摆了调料、碗碟之类,凌乱而有序。厨房真热闹,其他三户人家正在做饭,烟雾缭绕,灶火烧得滋滋响,菜在锅里“哗哗”响,香气四溢。
我和芳芳给振光打下手。振光行动利索,颇有厨师风范。芳芳边烧火边偷偷看振光,碰到他的眼神,赶紧低头,那脸比灶火更红。我知道,芳芳喜欢振光,平日就很关心他,家里有水果和糕点时,总要留着自己那一份,等振光来一起吃。一次我偷偷看到她把一块钱塞给振光,让他买一个新书包,振光当时气愤地把钱扔到地上,说以后她再这样,就不理她了。
很快,饭菜做好,辣子煎杂鱼,空心菜梗炒油渣,葱花蛋,凉拌空心菜,爆辣子,冬瓜汤,饭菜摆在振光的房间里吃。振光的厨艺真好,我们吃得很香。小勇调侃说:“谁以后嫁给振光,有口福了。”芳芳端着碗,低头抿着笑。吃完饭,芳芳抢着洗碗,又麻利地把振光换下的衬衫洗了。振光拦不住,只好随她。芳芳边做,边哼着歌,眼里跳跃着喜悦的光。
吃完饭,我们沿着书铺街散步,往另一个出口走去。经过于老师的家,门锁着。听说于老师前几年调入县城,举家搬迁。我已多年没有看到她,但心里挺惦记的。
出了街口,是一片草地,长长短短,深绿、浅绿、碧绿纵横交织。一头牛在悠闲地吃草,放牛的男孩在脸上盖着斗笠,在一旁睡着了。几只蝴蝶飞来飞去,蚱蜢在草丛里蹦蹦跳跳。
我们坐在草地上,看天,看云,聊现在,聊未来。小勇说:“他的理想是当一名体育老师。”振光说:“技校不分配工作,他打算毕业后去深圳打工,他一定要闯出名堂,要赚钱,让父母享福。”芳芳赶紧说:“我要跟你一起去。”振光陷入沉默。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春风如酒,春雨如歌,映山红开得轰轰烈烈,街巷间传来妇人叫卖栀子花的吆喝声。振光在栀子花的香气里,在濛濛烟雨中,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坐上了开往南昌的班车,然后在南昌转火车去了深圳。芳芳终是未能跟去,振光不让,她的父母也坚决不肯,说她敢走,以后就不要回来。芳芳只好作罢,她写了很多信给振光,却无回音。振光给小勇的信也从未提及她。后来听说振光找了女朋友,她大哭了一场。几年后,在父亲的安排下,芳芳进入金溪粮管所工作,嫁了人,但我知道她心里终究忘不了振光。
十年后,振光在深圳买了房,父母、哥哥姐姐皆迁往深圳,从此,再未踏足浒湾,与我们也彻底断了联系,仿佛他从来不曾来过浒湾。对浒湾,振光没有乡愁。他的乡愁,赋予给了那个叫“东乡”的地方,那才是他的根,他为之牵系的地方。但是,他却不知,芳芳在每年春天他离开的那天,都要站在他曾住过的房前驻足,凝望。她一直在等待他,在思念他,没有任何奢望,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问他一句:“你过得好吗?”
三
光阴如黑洞,吞噬一切。韶光似水流,不再复返。
自母亲退休到抚州居住,我也很少回浒湾,偶尔去,也是匆匆一瞥,书铺街更未踏足。
这些年居于城市,面对高楼、车流、人流、尘霾,内心常会兵荒马乱,特别渴望安静,渴望清新的空气和清爽的山水,于是开始重新眺望家乡,打量家乡,乡愁变成一种富足的精神记忆,慰藉着琐碎平淡的流光。
今年国庆,我们三姐妹回抚州探望父母,次日迫不及待地去了浒湾。一路,野花斑斓,田野如锦,远山苍茫,白云闲逸,让人心旌摇曳。
我们从马路边进入。路口做了门楼,巍峨,高耸,有遗世独立的美感,门楼上写着“书铺街”三个字,遒劲而飘逸。上了台阶,穿过门楼,当年的草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园子,有亭,有几棵挺拔的树,还有一汪小水塘,清亮得逼人的眼,几间房舍古风横陈——那是资料室和管理处。由此可见,当地领导对书铺街的重视。虽然终年没有几个人来看书铺街,但是他们洞察到了书铺街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种纯真的情怀,更是一份浩大的精神格局。
进入后书铺街,特别的静,空荡荡的,一切都是昔年的样子,老房子已经很老很旧了,上了锁。蜘蛛在窗棂上结网。电线在屋檐下凌乱穿行。墙壁像一张发黄的旧纸,青藤如一支柔韧的毛笔,在墙上笔走龙蛇,留下绿色的诗行。青藤与高墙,演绎着鲜活与古老,演绎着生命的相依和对决。
看到于老师的家了。院门开着,往事奔来眼底,只是物是人非,欲语谁来听。房子早已换了主人,那么如今住的又是谁。我站在院外好奇地往里探望,满院杂草,有隐逸之姿,有孤寂之态,荒凉与生机俱显。凉棚还在,棚上的瓦残破了,压水井锈迹斑斑,时光在这里留下了印迹,又似乎不曾来过。
抵达前书铺街,一户人家的门开着,门前放着一辆摩托车,立着竹叉,竹竿上晒着两床被子,呈现着生活的迹象。房子一半新,一半旧。大厅里的摆设还是八十年代的样子,八仙桌,长条凳,竹椅,案几,素素的。小妹很兴奋,走进去,喊道:“有人吗?有人吗?”无人回应。
终于看到一栋稍新的房子,门前坐着一个丰腴的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欣喜之至。走了半个浒湾,见者不是老人,就是中年人,终于看到一个年轻人,看到一个孩子,仿佛看到浒湾的生生不息,看到生命的蓬勃迹象,稍感欣慰。
我对这个少妇不禁心生敬意,在这个寂寥的小镇生活,需要从容的生存姿态和淡泊的心境,更需忍得住寂寞的勇气。
路过当年振光居住的房屋,一半尚好,一半已破损,有的木板塌陷,斜斜地靠着,每一根都像岁月的枝杈,一头戳向未来,一头沦陷在时光里。时光多情又无情,是剑,在心间刻下了无数的印痕;是沙,埋葬了昔日的一切。当年振光居住的小屋已被塌陷的木板覆盖,正如振光在浒湾的日子被时间带走,如今他在都市里雄视阔步,可否还记得当年他居住过的这个小屋。
后面传来笑语声,我回头,一对中年男女带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来,他们仰头,凝望,感慨。他们讲的是普通话,但是女人的口音分明有浒湾口音。小妹和其聊天,得知他们从南昌过来,女人的母亲是浒湾人,她年少时逢暑假就会回浒湾陪外婆。外婆就住在红星路。外婆过世后,房子卖了,她就来得少了,有时会和母亲回来扫墓。这次带着老公孩子一起来瞧瞧,一来她惦记浒湾,二来儿子学的是建筑专业,对老建筑很有兴趣。
男孩和女孩很活泼,看什么都新鲜,好奇,笑语朗朗,让萧瑟的书铺街变得无比生动。
四
坐在亭子里,我陷入一种复杂的思绪里。书铺街特立独行,孤傲高标,没有被盛大的光阴席卷,吞没,游离在滚滚红尘之外,古风浩荡,矜持谦卑,仿佛在等待谁。它是在等待一个羽扇纶巾的书生,为它写下一阕沉郁顿挫的词;还是在等待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为它感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也或者,它在回忆过往——作坊终日印书,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书坊里的顾客如云,掌柜把算盘拔拉得铿锵有力,一本本书被搬进马车里,进入人家的书房和后院,在书生们、在深闺佳人的手里翻阅着。风流倜傥的才子轻摇折扇,一袭白衫,流连在书坊、铺栈间,眼光瞄着书,顺便瞟一下老板千娇百媚的女儿。知府家美貌如花的小姐女扮男装,到书铺街闲逛,遇到一个落魄的书生,彼此一见倾心,小姐勇敢与之私奔,隐居在浒湾的一个村庄里,从此一身素服,与书生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彼此爱了一辈子,那真是一段佳话和传奇。如今,那些往事如尘,被岁月深深淹没,销声匿迹,但是书铺街还在,在坚守,在追忆,在凝望,更在期待。
我又感到怅惘,甚至忧伤。浒湾已陷入当代乡村的窠臼——老人镇。当年的人儿何在?我思索他们的去处——有的回归到大地之下,那是每个人无可逆转的结局,是人生必然的走向和永恒的归宿,谁也无法抗拒;有的人因为工作和婚姻,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不得不离开;还有的人嫌弃故乡贫穷,落后,去了大城市打工,最后定居在城市,不再回归,也无法回归。
老人镇、老人村的存在,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特殊形态,也是常态,这是城市对乡村的一次冲击,是时代发展中的一场激烈碰撞。这个冲击是好是坏,一言难尽。这个碰撞撞出的是火光,还是泪水,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考量,也是一场智慧的角逐。浒湾的未来何去何从,令人深思,我期待浒湾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不是消失;我期待书铺街永远古老,又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