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回故乡(散文)
获得一个身份,很不易。第一次回故乡,我把自己看成了游子。没想到,游子的身份一直伴随着我,只是不敢写在履历上。
一
1978年的寒假,前夜不眠,急切奔家。
不敢说回故乡,同学们嘴里只有两个字“回家”。但在我心中,走出去的村庄,马上就成了我的故乡。
故乡?这个字眼,让我在游离感和归属感之间,徘徊起来。贾岛说“无端更渡桑干水”,于是望见隔岸村落是故乡;陆游说“重回故乡交旧少”,于是认为凄凉满眼是故乡;杜牧说“故乡七十五长亭”,距离遥远处才是故乡。故乡,真不好一概而论。不过,能够带着诗意回去,毕竟都是故乡赠与的,几步之隔,万里之遥;凄怆不堪,旧色已改。都还认得故乡的模样。
最让我纠结的故乡,是“好去莫回头”(白居易),多么绝情,必有个中缘由,不敢相问诗人是为何。有人说,回不去的是故乡。我离家半年,能够回去,是不是故乡?年轻时候的我,不会生出这番悲情,故乡是一盏被偏僻丘山包裹在旮旯里摇曳的灯,灯捻被烧得噼啪响,微光不熄,我还是能找到她的影子。回去,并不难。难的是期盼了那么久,搭起背囊时才成行,那么漫长。
背囊?一贫如洗的学子,谈什么背囊!一挂花毛巾一根线绳封住的书包,就是背囊,带不了什么礼物给故乡,我把第一学期分到的中文书籍放进去,不然背囊空空,我怕故乡怪我,那时,马上打消了一些伤感的情绪,总以为故乡一轮月,什么都有,何须手提肩扛,多此一举。
我也不知为何要带着那些书,怕背囊的肚腹里太饥饿?想炫耀我是一个读书人?是想让邻居看到我收获颇丰回归故里?是想让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书的母亲看到她的儿子多么行?为什么那时学校不发一张奖状给我?让心中的故乡为游子的有出息而高兴?
二
从烟台到石岛,八个小时的路途。手心里还攥着剩下的两块钱,为什么不买点烟台的特产?可是我很茫然,我哪敢打听烟台的特产是什么。
那段路的时光很慢,尽管不是马车驼队,但老旧的汽车,总喜欢一个节奏,喘着粗气,叹息地举步。也好,时光慢下来,让我有足够的时间计划我回故乡的姿态和心情。可心情就像兔子,总是赛跑的架势,恨不得冲出去,打算干脆把手里的两块钱再给它,或许跑起来就成了一支箭。
田野里,很空旷。所有的庄稼都被抱进了村庄,就像我也要像庄稼一样,扑进故乡越冬取暖。田里的麦苗,田埂地堰的雪,阳光下,微绿和点点的白,泛着寒冬前的微光。母亲说,村里的地少,两口人就分一亩多点地。一亩多地,在一个庄稼把子眼里,那就是一个北方的炕头;在田园诗人眼中,那就是可以弄出无限情趣的一张笺纸;而在小脚母亲这里,她一秋什么也不干,用小脚丈量,也要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记得信中说,如果我不离家,地会多些。母亲哪里是嫌地少,不过是借说地思念我的离开。曾想着,到家见到母亲,怎样扑进她的怀。脸上一片绯红,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我便开始了大胆的构思。
22岁了,怎么还像一个孩子?母亲一定这样念叨着,推开我。还要大胆,我把身材很小的母亲干脆抱起来,也许母亲会蹬着那对小小的裹脚,她从未这样滑稽过。滑稽,是母亲的词汇,尽管她不懂得这是个外来词。回故乡,可以让我一下子被打回到八九岁的顽童年龄。可想到母亲“快点长大”的话,又觉得很不应该那样。长大,为父母肩负所有生活的担子。成熟,在那一刻,就是一种纠结,又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有些想法跟母亲都不能说了。
诗人乘车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我甚至希望它会因我的沉重抛锚……如果那时汽车“抛锚”,我会大发雷霆,甚至咆哮起来,在内心。我已经有了故乡,怎么可以在故乡之外就抛锚呢。像苏子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就很好。但又不甘,怎样跟母亲说一路的故事呢,母亲一定失望。不过,母亲曾跟随父亲闯荡过朝鲜的新义州,什么风景没见过呢。
三
近乡情更怯。我明白,故乡绝不会要求我给故乡多少回报,我是个学子,而且连自己能不能把这段莫名其妙的学业进行到底都没有把握。多病的父亲,小脚的母亲,成了我故乡的影子。那段路从赤山汽车站到我的村子,六华里,三个弯。一挂书包,几本教科书是我行囊的份量。
母亲说队上分的那地就在村东的砚山脚下,两块,就像两只脚,半环在砚山山麓。麦苗,稀稀拉拉,覆盖着苍老的黄土,就像给两只脚绣上了一色的碎草。耕作早就停息了,山野无人无畜,北风方从山的路边冲刺出去,给我留下了无风的空间。
游子可以捧起那些黄土,给它一行游子的诗,我却不能。父母养我二十几年,到这般时候,还要种地养着一个书生。离开故乡时,最担心的不是到了学校我是否适应,而是担心土地对父母的伤害。母亲说,往地里撒上种子就等夏收,读书可不是这样,珍惜半道上得来的机会,往自己的田里多栽几棵苗。半道上,指的是遇到高考,我就像半道上捡起了一个包袱,不知是谁丢下的,我只是充当了一个背着包袱的人,继续赶路。
这片土地,我只能以告别的眼光去看。我是师范生,老师说,我们的土地在课堂上。耕耘的犁不会闲置,土地的情结依然牢系。
炊烟袅袅升起,我透过树杈的空隙,去寻找我在北山之下的那幢四间老房,不见炊烟起,唯见晚霞绕旧地。母亲或许是为了省下一顿晚饭,给未来的日子多些宽裕吧。这个季节,还不愁吃的,父亲是种菜园的好手,大白菜一定很多,不去想肉腥,原味的大白菜,些许的食盐就出味。地瓜应该已经摆在了火炕的一边,母亲喜欢自己在屋子四下寻觅着空地儿插秧,往年从零星的地里也收上百来斤的地瓜。我不担心时光的窃贼偷去母亲的年华,我的邻居,我的小学同学——福子哥信中告诉我,母亲很好。语言很平淡,就像小学时他的作文总是说“街上很好,风景很好,一切都很好”,老师问他怎么好,他说,往好里想就好。所以,接到那封信的这个“好”字,我就不担心家里会发生什么。
母亲说已经吃饭了。我想找到父母的剩饭,逼仄的橱柜里,摆着几副碗筷。就当是母亲不舍得剩饭吧。想搂住母亲的脖子喊一声“妈”的想法,早就被朴素的夜色给遮住了,一点冲动都不能发生。还像之前在家的日子,昏暗的傍晚,目光对视一下就是安好,一切都不是诗意,只有沉静。那些准备好的在校的故事,都不能激起夜的波澜。那样的故事,只能沉在心底,和着夜色一起走进尾声。
我根本就不是游子,连母亲都无法认可,至多是离家几日归来的孩子,只不过用不着母亲满大街吆喝我的名字。静坐在炕上,那盞15瓦的灯泡,依旧,走时,我在灯泡的根部涂了给大饽饽点色的颜料,那是想创造一个霓虹效果的尝试。爱迪生你真好,发明了可以不坏的电灯泡。母亲可以省下一笔买光亮的钱。我走的前两年就有了赤山发电厂,就装上了电灯。不过,窗窝子里的那盞煤油灯还在陪着曾经的岁月,不肯被父母送走。父亲会一袋烟一袋烟地抽,可以省下很多根火柴。父亲不去算煤油的费用,我不敢跟他算清。
就像如约一样,九点,灯就熄了。炕上只剩下铺放被褥的窸窣声。电,也要休息了,它还不能一直不停地发光,停电不是突然,就像跟人告别,眨眼之间,月光就爬上了窗子,不必举杯邀明月,完全是一个流程,省下了杯酒,省下了诗句。在没有灯光的时候,父亲喜欢静坐着,眯着眼,那柱月光就是一根点亮的绳索,父亲能觉出它的燃烧。暗夜,让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给这个家没有做丝毫的改变。没有改变最好,如果能这样黑白分明有序地过上两年,两年之后,一定是另一个样子。
没有变故,一切如常。是我这样无能为力的游子的理想。就像老旧的书信起首,见字如面,如果几百封信都是这样的套话,那还是套话吗?我想用诗歌颂——岁月静好!
四
故乡,没有故事。不是我不会创造故事,而是此时的我,还不能给一个故事。有的是,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遁去了,也没有挂上树梢。还有鸡鸣。那是母亲留给我好好过年的肉食。鸡鸣没了,不要紧,过年的鞭炮可以代替它的欢乐。但我并不期盼过年了,长一岁,对于这个家,是什么?这一岁找不到位置。
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游子,自诩的罢了。回故乡,我的身份并不地道。没有身份就没有了光彩,没有了抛头露面的机会。在老街上走一走,我还有身份,那些伙伴会认识我。但见我的眼光没有惊喜,我明白,我的家,勉强在,生活已经没有值得炫耀的资本,于是他们都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我知道,我是一个寒酸的书生,在本不该追求“大器晚成”的年龄,抛家读书,是一件羞愧的事。
我又的确是一个游子。游子这个身份是在我们认真研讨孟郊那首《游子吟》的那些细节后,才得以内心的确认。尽管母亲“临行密密缝”的不是衣服,可那个毛巾书包是母亲缝的。理解是肤浅的,但“游子”两个字就像针刺一样,弄痛了我。
那些从外头回到故乡的人,一定是有着谋生水平的人。我不够身份,永远是一个痛。走在老街上,我无法用脚步去丈量长短了。突然生出有钱的想法。如果遇到福子哥,我一定送他一本魏碑体的书法,他写的“福”字是典型的魏碑体,每一个拐角都要顿笔,显示出幸福拐弯的样子。也让他在过年的时候,也给我家的门上写一个福字。给强子带一套考学的资料,烟台的书店我逛过,但那时真的不兴辅导资料。想给泰哥洪叔带一双即墨老布鞋,同学志水向我推介这种鞋子,并答应让他的母亲给做几双。但想法不敢说出,生怕多少个夜晚,志水的母亲的眼睛会很累,他告诉我,准备在烟台买一副老花镜。
不要说我很俗。那个时候,一点点礼物,都会成为永恒的记忆。邻居们并不需要诗和诗意的生活,能够体面地过个日子,就很好。我没有能力,只能把这些想法摁住,摁在脑海的最深处,生怕会泛滥。
这一趟回故乡,已经过去45年了。回不去的是故乡,总是不能如意,遗憾总是占据着全部。
不过,我还是喜欢能够诗意地回到故乡,就像“东篱”诗人韩格拉图的诗句那样——
站在这无人的村街上/打一个脆响/如同向空中扔一个点燃的炮竹/这是我们一辈子的联络暗号……
如今,这样的暗号,会把我送到曾经吗?
那时,我顾不得释放“暗号”,希望剩下的求学日子,就像白驹过隙,一闪而过。希望父母能够看到我真正像一个游子,踏响归乡的脚步。时光有时候并不给我的希望一个圆满,不给,我也不抱怨,起码给了我故乡,能够让我这样跟故乡,讲一段回故乡之旅,说出初成游子的心声。
我的故乡,没有了父母,没有了老屋,没有了土地。但我还有那个永远都在的故乡,故乡也一定记得一个游子的故事。
回故乡,每一次都不是脚步的重复。
也不会跟故乡说,我回来了,你知道吗?故乡,永远懂得游子的抒情。
漂泊的少年已经老了,但记忆又使他回到了曾经。曾经的故乡,有痛,也有痛后的痒,将那次回故乡弄出了一段难忘的记忆。
2023年11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杏花光影里
闪出朦胧的春
一抹新绿
粘染我的泪光
盈盈若水
顺着远山的方向
再次落进我暖暖的心坎上
本文语言精美绝伦,叙述从容不迫,从作者独有的叙述语境中,体会到作者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之高超,文章结构严谨,可以这样认为,怀才老师这篇故乡情的文章,令人叹为观止,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精品佳作。
启权在武汉向怀才老师问好,冬天寒冷,编创辛苦,望怀才老师多多保重,远握!祝冬安!
可不敢走进中国文学史,那是历史的沉淀,聚集着中国文学的精粹,怀才这篇,不同于那些写故乡的文章而已,所选的角度可能特别一点,所以,很多人可能有代入感,表示认同。文学的另一个意义在于,包装和温暖我们的生活,如果达到这个目的,我就心安了。
怀才问候代老师冬暖,谨祝在外工作顺利,一切如意。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