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淅淅沥沥的秋雨一连下了一个星期。东洼村周围的那些长势喜人的玉米，一片连着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已经成熟了的玉米棒子有的噘着嘴有的露着牙，齐刷刷的依偎在叶子已经泛黄的玉米杆上，湿漉漉的让人看着心焦。正当东洼村的人们担心丰收在望的庄稼被雨淋坏的时候，天气却突然放晴了，而且一晴就是十多天。攒足了劲的人们顾不得地软，便风急火燎地开始了秋收。好几台玉米联合收割机冒着青烟吼叫着在玉米地里来回穿梭。几天工夫，村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空地上、道路边就晾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秋收刚毕，丰收带给人们的欣喜未曾消散，大家又紧锣密鼓地开始秋播了。当小麦基本播种完毕的时候，老天又一次善解了人意，一场压茬秋雨把刚播种过的麦地淋了个通透，湿润润，水淋淋的。东洼村人又像喝了蜜糖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然而，东洼村里同样收获满满且分享着老天时运的顺保和秋琴两口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家遇到了一件烦心的事情：顺保和秋琴结婚时秋琴带来的女儿曼曼已经长大成人，而她坚持要和高塘村高世宝的儿子奎奎在秋播结束后订婚。按说，女儿订婚应当是件高兴的事儿，可顺保和秋琴却为什么烦心呢？这里还得提一提二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已经和顺保订了婚的秋琴在自家果园的看护房里突然遭到歹徒的强暴袭击，由于天黑加之歹徒闯进来时就先吹灭了房间里的蜡烛，一番搏斗直到歹徒受人惊吓逃离后，秋琴竟都没能看清他的面目。虽然强暴未遂，但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人们以讹传讹，弄得满城风雨。舆论的压力竟致使她和顺保的婚姻一波三折。在顺保母亲素英的强势干预下，秋琴被退婚了。当退婚后的秋琴含着委屈和心酸，无奈地远嫁到一百里外的南山沟，且有了女儿的时候，秋琴的丈夫意外遭遇车祸身亡了。已经悔悟和秋琴退婚，并因退婚而一直未婚的顺保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又联系上了秋琴。在他诚挚而热烈地追求下，秋琴带着女儿又改嫁了顺保。
　　 结婚后，夫妻俩恩恩爱爱，一家人和睦相处，加之顺保家本来底子就厚实，因此，他们家的日子在东洼村仍然是数一数二的，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件倒霉的事儿在两人心中留下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还在秋琴出嫁南山沟后不久，两个身着便装的公安干警找到秋琴，核实她遭未遂强暴的那件事情。原来，趁着夜色闯进她家果树房的那个黑影就是高塘村的高世宝！高世宝由于东窗事发，终于被公安机关依法逮捕了。在强大的政策攻势面前，他交待了自己的所有犯罪事实，当然包括强暴秋琴未遂的这件事。世宝被判刑三年坐进了监狱，秋琴那颗受伤的心总算有了些许安抚，顺保的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多少年来，他俩严格地对儿女们保密着这件事情，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度着时日。
　　 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的巧合，总是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秋琴的女儿曼曼和世宝的儿子奎奎却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他们一起读完高中后又在同一个技校里上学，毕业后又分在了同一个厂子里工作。这时候的曼曼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相貌和身段像极了她妈秋琴的当年：身材修长，秀发披肩，柳眉大眼下那圆圆的脸蛋上一对小酒窝尤为招人喜欢。见了人未曾开言，樱桃似的小口就先咧开了笑唇。不同的是，曼曼不但伶牙俐齿，性情也比秋琴开朗了许多。而高塘村的奎奎也长得非常洒脱，小伙子高高的个儿，两道黑汪汪的剑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略高的鼻梁大方的脸，一头浓密的乌发使得英俊的模样又平添了几分帅气。高中上学期间，两个人就有了相互倾慕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工作后的接触，他们终于由相识相知变成相爱相恋了。他们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工作，节假日一起游玩。爱情的纽带已经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了一起。然而，这一切他们竟压根儿没有告诉过自己的父母。在他们相爱相恋的这几年里，曾经也有不少人给曼曼和奎奎介绍过对象，可他们从来都用“现在不谈”几个字搪塞过去。
　　 可纸究竟是包不住火的。终于，曼曼有对象的事还是让顺保和秋琴知道了。今年中秋节那天，在秋琴两口的要求下，曼曼第一次把奎奎领回家里见了他们。可是，当他们了解清了奎奎就是高唐村高世宝的儿子时，原先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又荡然无存了。而更让顺保两口生气的是，一向倔强的曼曼在还没有征得他们同意的时候，竟然提出要在秋后和奎奎定下这门亲事。顺保和秋琴怎么能接受得了啊？于是，他们以秋忙，没时间考虑为借口，暂时推脱了曼曼定亲的要求。可现在秋收、秋播已经结束了，他们又该咋样回复女儿呢？
　　 一连几个晚上，顺保和秋琴都没有睡好觉。最后，他们根据自己对那件事情的认知，终于统一了意见：估计曼曼是不可能知道奎奎的父亲坐过监狱这件事的，先用这个消息镇一镇她再说。
　　 这一天，曼曼的电话又打来了：“爸，秋收结束了吗？我和奎奎的事咋弄呀？”
　　 “曼，爸和你妈已经商量过了，你俩的事我们不能同意。”
　　 “为什么？”
　　 “门不当户不对呀！”
　　 “都啥年代了还讲这个？你们咋还这么封建呀！两家人都是农民，怎么就门不当户不对了？”
　　 在一旁的秋琴早就怒火中烧，她从顺保手里要过手机，愤愤然开了腔：
　　 “你知道吗？奎奎他爸是坐过监狱的人！奎奎就是个犯人的儿子，人常说，啥蔓蔓结个啥蛋蛋，你能保证奎奎靠得住吗？再说你跟了他，咱们家就是和犯人家结了亲，祖辈都会让人指脊背的！”
　　 然而，出乎顺保两口意外的是，奎奎不但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坐过牢，而且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曼曼。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曼曼，他是不能隐瞒这些的；在曼曼的心中，奎奎的优秀使得她对这件事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秋琴突如其来的断然拒绝让曼曼又气又急，她这边也提高了嗓门据理力争起来：“我知道他爸是坐过两年监狱，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听说因为表现好还是提前释放的，犯了法可人家已经改过了，再说了，他爸爸犯过法，可人家娃是无辜的，奎奎可是堂堂正正的好人啊！犯人家庭的娃就不应当被人接纳吗？当年的革命先辈澎湃、陈庚都是地主家庭出身，可他们一样被共产党接纳参加了革命，他们一个是年纪轻轻地就为革命捐躯的先烈，一个是新中国的开国大将军！我和奎奎的事你们要是不同意，我一辈子都不会嫁人的！”曼曼这一通机关炮，只读过初中的秋琴哪里应对得了？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反正我们坚决不会同意的！”愤怒的秋琴没等曼曼回话便挂断了电话。
　　 秋琴原本以为他们说出这个消息，即便不能完全镇得住曼曼，起码她也会三思的，后面他们再做些劝说工作，或许就能阻止的，没想到倔强的曼曼早就有了思想准备而且直接以强硬的口气和他们摊牌了！
　　 时间已过了午饭时分，顺保两口却没有一点吃饭的欲望，气恼竟使他们忘记了吃饭的人还有老母亲。
　　 顺保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秋琴半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二十年前果树房里那惊心的一幕又浮现在秋琴的脑海里……她想着女儿刚才那坚决的态度，两行酸楚的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难道这就是命吗？秋收的劳累加上几天来没有休息好，秋琴那红扑扑圆润的脸庞瘦下去一圈而且变得有些蜡黄。
　　 “唉！我的命咋这样的苦啊！”秋琴的一声叹息打破了两人许久的沉默。
　　 顺保从沙发上站起来，倒了一杯热水递到秋琴手里，顺势用手擦了一下她脸上的泪水，说：“曼曼这女子脾气犟，况且他俩在一起时间也长了，看来不告诉她真相怕是阻止不了她的。”
　　 秋琴抿了一口热水，放下杯子又叹息道：“唉！知女莫若母，就是告诉了她真相，怕也不一定能阻止得了她的。”
　　 两个人正说话间，住在上房的母亲素英拄着拐杖来到了房里。看到素英，秋琴才猛然想起还没有做午饭呢！她站起身来，赶忙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强变了笑脸说：“妈，我累了刚才躺了一会儿，我这就去做饭去！”
　　 素英说：“不急，妈也不饿。”她又看了看顺保，疑惑地瞪起了眼睛：“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顺保赶忙说：“妈，没有。”顺保扶素英坐下后，就把曼曼和奎奎的事说给了素英。
　　 素英虽然已经七十八岁了，长期繁忙的家务农活使她得了腰疼的病，住上了拐杖，不能下地干活了，可她依然耳聪目明，头脑清晰。她接过秋琴递过来的热水，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面色凝重地说：“唉，以曼曼的性格，现在只有把那年的事情真相告诉她，看看是否能有挽回的余地了。你们要是不方便说，就让我来给娃说吧！”
　　 素英说的和顺保两口的意见不谋而合。他们就同意了母亲的意见。
　　
　　 二
　　 秋播结束时的那场透雨过后，又是连续的晴好天气，气温也开始有所回升。由于村里的条件改变了，街道都修成了宽敞光洁的水泥路，各户门前也都做了水泥硬化，东洼村的人们也改变了以前那种秋收后就把玉米棒子全部囤起来，待到冬里或来年开春，让玉米棒子自然风干了才脱粒的做法，而是把相当一部分玉米棒子提前脱粒，趁着好天气晾晒了。脱粒并晾干后的玉米储存起来，既可以减少霉坏，又能防止老鼠糟蹋，还可以适时变卖。于是，东洼村的大街小巷那光洁的水泥路面上，一半留作行人和车辆通行，另一半则晾晒着脱粒下的玉米。家家户户门前向阳的地方、平房顶上也都晾晒着玉米，一片连着一片，金灿灿地让人看着分外喜爱。东洼村里的人们怀着愉悦的心情又沉浸在这道靓丽的秋景里忙碌着。
　　 本来人就细详的顺保两口却未随大流，依然按照过去的办法，把稍作晾晒的玉米棒子用铁丝网囤圈了起来。因为曼曼的婚事，他俩已经完全没有心思脱粒玉米，心里只盼望着曼曼能快点把这桩烦心的婚事断了。心情最急切的就是秋琴了。这些天，多年前的那桩往事时不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无法忘记果树房里她拼命挣扎的情景；她无法忘记当村里风言四起的时候，身子佝偻的母亲坐在炕沿痛哭流涕，憨厚的父亲皱着眉头圪蹴在房子脚底一袋接一袋抽闷烟的模样；她无法想象假如曼曼和奎奎成了婚，她会怎样面对那个猥亵过自己的“亲家”！
　　 今年的金秋十月，不但庄稼丰收，而且风调雨顺。秋琴家却没有享受到像东洼村人那样的满心喜悦，愁闷和愤懑充塞在他们原本惬意的心里。自从秋琴挂断了曼曼电话后，这几天双方就再没有相互通话。曼曼不是顺保亲生的，虽然他心里也反对这桩婚事，但在批评曼曼时毕竟还是把握住了分寸。现在，他觉得自己先出面沟通一下还是比较合适的，两边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呀？
　　 可当他提出想要给曼曼打电话的时候却被秋琴阻止了，因为秋琴正在气头上。秋琴生气这门亲事，更生气曼曼的“执迷不悟”。她不止一次的唠叨着：“念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碎碎个娃没高没低的，竟然教训起我来了！这回就看她能蹦多高!”秋琴不同意，顺保也只得作罢。
　　 顺保两口虽然没有心思对自家的玉米棒子进行脱粒、清理、晾晒，完成那比较繁琐的活儿，他们却花了好几天时间，把自家那十多亩玉米在网顿里摆放得比往年都整齐。他俩一个一个细心地摆弄着，路过的人都夸他俩人细详。其实，他们那样做更多的则是为了消磨时间，是用那个简单的活儿来冲淡他们静闲下来心里的烦闷和忐忑的呀。
　　 曼曼心里也明白，父母都是爱面子的人，母亲更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知道由于自己激动，电话里那些话语惹恼了母亲。这几天母亲肯定是在气头上的，而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沟通往往是徒劳的，甚至反而会使事情变得更糟。所以曼曼也没有给他们打电话。她心里盘算着：过一段时间，等母亲气消一点她再回去向他们当面道歉，然后再和他们好好地说说这件事情。
　　 几天后，曼曼没有提前给家里打电话，她提着几样水果悄然地回来了……
　　 吃罢晚饭，按照之前的计划，母亲素英把曼曼叫到上房，她详细地询问了曼曼和奎奎的那些事儿，接着就把那年的往事说给了曼曼。素英说着说着，自己竟流出了眼泪。而曼曼的泪水也早就已经淌湿了衣衫。百感交集的曼曼把头紧紧的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她以前只是知道奎奎的父亲坐过监狱，并不了解他都犯了啥罪，更不知道他曾经猥亵过自己的妈妈！她痛恨可恶的高世宝！她同情自己亲爱的妈妈!然而，她却又无法割舍和奎奎的一片痴情。他们曾五载同窗读书，两载同厂工作，他们曾花前月下，互倾衷肠。沣河畔的柳荫下，他们真诚的促膝长谈；古渡园里的游艇上，他们惬意开心的游玩；月光皎洁的夜晚，他们情意绵绵的相吻相拥……那一幕幕难忘的场景电影一般在脑海里浮现。她想不通，优秀的奎奎咋会是高世宝的儿子啊？
　　 曼曼终于在奶奶的怀里哭出了声：“呜……呜呜……奶奶，您说，我到底该咋办呀嘛？”
　　 素英半晌没有吱声。她抚摸着曼曼的头发，头脑里也闪现着当年顺保的婚事的情景……
　　 是的，无论怎样说，奎奎是无辜的，就像那时的秋琴；无论怎么说，曼曼和奎奎的爱也是纯真无邪的，就像那时的顺保和秋琴。那时，争强好胜爱面子的自己世俗偏见太强了，自己的强势干预直接导致了秋琴和顺保婚姻的一波三折！今天，这样的事又在孙辈里出现了，这是老天在捉弄我们吗？难道秋琴和顺保还要让女儿的婚事重蹈他们开始时的覆辙？高世宝是让人痛恨的，可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素英在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自己不能劝阻曼曼，也不能让顺保和秋琴再犯当年的错误了，我还得找机会好好跟保儿和秋琴说说，帮帮我的宝贝孙女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