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光的深夜，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斗格外明亮，银河顺着秀水河方向蜿蜒，像是秀水河映到了空中。东南方向刮来带着腥气的海风，把秀水河边的芦苇荡吹得“哗哗”作响，芦苇荡中不时传来几声水鸟的鸣叫，像是幽灵的呼唤。
　　 双柳树村的街道上，从东往西蠕动着一个黑影，不，没有影子，只是一团黑色物体，在地上缓缓爬行。从拉风箱般的喘息中，才能听出那是一个人，一个在地上爬行的人。
　　
　　 一
　　 秀水河从西北往东南方向流往渤海湾，越接近下游河面越宽阔。大概是靠近海湾土地盐碱，低矮的河堤上没有了上游的树木，不拍盐碱的芦苇却十分茂盛，顺着河流两侧形成了连绵不断的芦苇荡。附近的小村庄里也见不到树木，村头最多的是不怕盐碱的黄曲菜和扎蓬棵。不过也有例外，双柳树村的村头就有一棵三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柳树。本来柳树是两棵，所以才叫“双柳树村”。当年度荒的时候，其中一棵柳树的皮都被村民们扒下来吃到肚子里，另一棵没有被扒皮的柳树一直活到今天，虽然树干中间的空洞已经能藏进个孩子，却依然是枝繁叶茂，太阳底下能有半亩大的树荫。这棵柳树之所以饥荒年代能够逃脱被扒皮的命运，因为它的树杈上挂着一口大钟。
　　 很多年前因为土地盐碱无法种植庄稼，双柳树村的村民大部分以打渔为生。他们驾驶渔船顺着秀水河驶进渤海湾，回来后在大柳树下卸下渔获。出海打渔有很大风险，惊涛骇浪中渔船失事是经常发生的事。海上打渔如果死了人，渔船回来后就会敲响挂在柳树上的大钟，村民们听到村头响起钟声，都急慌慌地跑到大柳树下，看看是哪家失去了亲人。后来双柳树村利用秀水河的水，把村子周围都开发成稻田，村民们从渔民变成农民，柳树上的大钟没有了报警作用，却演变成另一种村俗：村里不管谁家死人，咽气后的第一件事马上要去村头敲响大钟。每当大钟响起到时候，不管是白天黑夜，村民们都会叹息，不知是谁又走上了去西天的道路。
　　 人死后敲响大钟也很有讲究，必须是亲生的儿子或者孙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那些没有儿女或者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家，只能默默地死去，村民们会跟着叹息，唉，真可怜，一辈子连个敲钟人都没有。村里谁家生了孩子，大家问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孩儿家长会回答：“生了个敲钟的。”
　　
　　 二
　　 王挺耀一辈子都非常好面子，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你们看村头的那棵大柳树被扒了皮不就死了吗？人如果活得没了脸面还不如去死！”但是他为了能有“敲钟人”却做过非常没面子的事。
　　 当年他和老婆结婚正赶上计划生育，按当时的政策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第一胎生的是女儿，王挺耀心里发慌，赶紧让老伴儿又怀上了。第二胎生的还是女儿，王挺耀更是着急了。按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如果生的第一胎是女孩儿，生了第二胎不会被罚款，但是女人必须要进行结扎。王挺耀没有“敲钟人”哪能认可，他像小品《超生游击队》一样，带着孩子老婆外出打工，并且四处打听如何能生个男孩儿。有的工友和他开玩笑，说总生女孩儿是“下种”的时候方向不对，连这些话王挺耀都信了，结果他和老婆东西南北都试过，第三胎依旧是个女孩儿。
　　 生了三胎肯定要罚款，王挺耀用打工挣的钱交了罚款，却把老婆藏了起来。他豁出去了，不生个“敲钟人”绝不罢休！这次他做了充分准备。
　　 王挺耀结婚的时候，家庭条件并不十分好，他和弟弟只有三间房子，弟弟结婚时住在东屋他住西屋，中间堂屋是两家共用的走道兼厨房。后来农村逐渐富裕，家家户户开始盖新房，弟弟家也想盖房。弟弟找他商量，想把一间半房子作价卖给他。王挺耀当时有了想法，让弟弟把自己的一间半拆走。弟弟很不愿意，兄弟俩自小从未红过脸，现在因为盖房去拆老屋，怕村里人笑话。王挺耀坚决让弟弟拆房，弟弟只好听从他的安排。中间堂屋是两家共有，五棵房檩按说有两棵半是弟弟家的，弟弟决定不要了，并且要留下支撑房檩的一面山墙。王挺耀让弟弟一定要把墙拆掉，用几棵木棍支撑着房檩，才保住了缺少一面墙的堂屋，他自己依然住在西屋里。村里人看到都暗暗发笑，猜不透王挺耀有什么打算。
　　 只有王挺耀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老婆又怀上了。他不敢把老婆藏到亲戚家里，那样会被计划生育小分队找到，他让老婆带着三个女儿，藏到了曾经打工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村里和计划生育小分队并不知道他老婆又怀上了第四胎，只是想做工作让他老婆结扎。当时计划生育小分队实行一套新办法，去哪家做工作就在哪家吃饭，什么时候工作做通了再离开。
　　 这天计划生育小分队男女十几个人来到王挺耀家里，铺着半领破蓆头的土炕上坐满了人，王挺耀只能蹲在光秃秃的墙根下。做工作时说好的也有说歹的也有，王挺耀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他面前放个旱烟笸箩，满脸笑容自顾自抽他的旱烟，呛得几个女队员一个劲地咳嗽。
　　 “你老婆不去结扎，溜你房上瓦片，拆你的房子！”
　　 “不用溜瓦片，房子好拆，拴上绳子去拉支撑房檩的几棵木棍，房子一拉就倒。不用麻烦你们几位，我自己就可以拉倒，要不我这就去借绳子？”王挺耀这次笑呵呵地说话了：“拉倒房子我去村委会住，又宽敞又暖和，连晚上点灯的电费都省了。”
　　 对这样的赖皮，计划生育小分队真没了办法。眼看快要晌午，王挺耀又说话了：“几位真想在我家里吃饭？真要吃饭我还得去借米面，还要借点碗筷，要不这样得了，干脆去村委会吃饭，我和你们一块去，咱们一边吃一边说，还省得你们来回跑路。”
　　 计划生育小分队什么也没说，立刻下炕走人，后来再也没找过他。这次老婆真争气，第四胎生的真是“敲钟人”。王挺耀学乖了，要罚款一分没有，要拆房随便，结果过了几年，这些事也就不了了之。王挺耀一生只做了这一次不要脸的赖皮，终于有了“敲钟人”而心满意足。
　　 他的三个女儿名叫来弟、招弟、换弟，儿子名叫王响锺。
　　
　　 三
　　 夜深了，潮湿的海风吹走了白日的燥热，尽管是夏季，吹到身上也会感到阵阵凉意。满天星斗似乎眨都不眨一下，盯着地上蠕动的黑色物体。
　　 这条街道王挺耀自小到大不知走了多少回，街道上的每一块砖头、每一片贝壳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没结婚时，年轻力壮的他走路时挺胸抬头，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有力。生下大女儿来弟之后，他感到自己矮下去一节，走在街道上也不敢抬头。生下二女儿招弟之后，王挺耀来到街上溜着墙根走。等到生下三女儿唤弟，他干脆少出门，有什么事情要办尽量晚上出去。生下儿子王响锺之后，他又开始挺胸抬头走在街道上，看见街坊四邻远远地热情打招呼。人们都说，王挺耀自从有了儿子，连性情都变了。
　　 生了儿子之后，王挺耀赶紧外出打工，他要为儿子的将来创造条件。他本来有一身木工好手艺，去哪里干活拿的都是头份工钱，后来他发现油工的工资比木工要高上许多，就改行干上了油工。现在油工已经不用传统的刷子一下一下刷油漆，都改用喷枪在车间里喷油漆。喷枪喷出的油漆是雾状的，车间里整天像下雾一样，尽管喷漆工戴上防化兵用的防尘面罩，依然会有很多漆雾被吸进肺里，所以没人愿意干喷漆工，这是喷漆工工资高的原因。王挺耀不管这些，什么活给的钱多就干什么，今天他去这家家具厂，明天又去装修队，谁给的钱多他就给谁干。没几年时间，他就拆了那一间半破房，盖起了三间高大敞亮的大瓦房，并且进行了村里还没有过的高级装修。村民们纷纷挑起大拇指：“人家王挺耀真是能人，不但有了敲钟人，把日子还过得这样滋润，咱们村谁也比不上人家。”听到大家的议论，王挺耀走在街道上腰板挺得更直了。
　　 孩子们逐渐长大了，大女儿来弟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这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却让王挺耀搅得一塌糊涂。他把来弟的录取通知书撕得的粉碎，不让女儿上大学。来弟哭得死去活来，镇里、县里教育部门的人上门做工作，王挺耀死活不答应：“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上个二本将来连工作都找不到，还不如及早去打工挣钱。”最后为了下台阶，王挺耀答应让来弟再复读一年，等到过了些日儿子，他根本没让来弟再去读书，逼着她去服装厂上班。
　　 接受了来弟的教训，二女儿招弟还在读高中他就让她退学打工，对三女儿唤弟更干脆，初中毕业根本没让她上高中。三个女儿都去打工，王挺耀给她们立下规矩，打工的工资除去自己留一点零花钱，剩下的要全部交到家里，一切一切都为儿子的将来做准备。
　　 儿子王响锺还算争气，高中毕业后考进了一所名牌大学。王挺耀现在可以对女儿们有话说了：“不是当初不让你们上大学，你们谁有弟弟的本事，能考上名牌大学？”说得几个女儿背过身去翻白眼。
　　
　　 四
　　 他拼尽全身力气慢慢往前蠕动，嘴长得老大，嗓子像拉风箱一样“呼呼”作响。他用力看着两侧熟悉的房屋，心里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走在，不，是爬在撒满自己一生喜怒哀乐的街道上。
　　 大女儿来弟该结婚了，对象是本村的一户人家。王挺耀在婚姻上没有难为女儿，只要女儿自己看上眼，王挺耀没说半个“不”字。和别人家一样，对方拿出十万块钱彩礼，还有三金等等。三金王挺耀不管，十万彩礼钱他却自己存了起来。按当地的习俗，男方给女方的彩礼，是让女方买一辆汽车，结婚时开回去留给小两口使用。来弟找他爸爸要钱买汽车，王挺耀说：“买汽车有什么用，整天摆在家里，开出去还要花汽油钱，现在村村都通了公交车，坐公交比什么不方便，还省得担心出车祸。”来弟知道他爸爸心里想的是什么，只好咽下满心的委屈。
　　 后来招弟、换弟结婚，王挺耀都是如此办理，也不管女儿们心里有多大意见。村里也会有些议论，王挺耀只当做没听见，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
　　 儿子王响锺大学毕业了，本来在大城市里找到了工作，因为交了个本地的女朋友，女朋友是普通大学毕业，在大城市里不好找工作，两个人一同回到了县城。为了“敲钟人”后继有人，王挺耀催促儿子抓紧结婚。结婚就要买房，这次王挺耀一改对女儿们的抠抠索索，看房时他领着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专去那些高档小区，看得跟在后面的未来儿媳妇一个劲吐舌头。他们买了一所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两厅，在王挺耀操持下又进行了高级装修，亲家看后一个劲挑大拇指。
　　 儿子的婚礼办得更是热闹，在城里举办了一次，在村里又举办了一次，全村的人几乎都来随份子。大家都说：“若论过日子，谁也比不上王挺耀，看人家村里的房子是一流的好，城里的房子还是一流的好，真是没法比呀。”
　　 王挺耀感到一生的面子都争回来了，他挺胸抬头走在街道上，心里就一个字——“爽”。
　　
　　 五
　　 都说天上的每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每当出现一颗流星的时候，地上的某个人也会跟着逝去。王挺耀在街道上慢慢往前蠕动，不时抬头看一下天空，寻找自己的那颗星星。
　　 儿子王响锺结婚后，两口子没有找地方上班，自己开了一家奶茶店，没干几年奶茶店就干出了名气。奶茶本是年轻人喜欢消费的食品，王响锺为了扩大消费群体，特意推出了一款“敬老款”奶茶，让老年人也加入了消费行列。事业上成功，生活上也很顺利，一年后就生了个大儿子，让王挺耀最在意的“敲钟人”后继有人。有了孙子之后，老伴儿被接到城里看孩子，家里只剩下王挺耀一个人，他本想继续去外面打工，没想到病痛找上了他。
　　 刚开始他感到胸闷气短，每次活动量稍大就“呼哧呼哧”喘不上气来，接下来是胸部疼痛，后来又开始咯血。儿子领他去医院，经过各种检查，最后确诊是“矽肺”！矽肺病的发病原因，是长期吸入粉尘导致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引起的全身性疾病，一般长期暴露于粉尘环境的人容易得上，国家已经把矽肺定为职业病。法律规定职工得了职业病用人单位要负责，王挺耀干了多年油工，肺里不知吸入了多少有害物质才会得上这种病。不过他当油工经常是今天来这家明天去那家，哪里给的钱多就去哪里，换了不知多少个单位，一两个还在经营的家具厂尚可以找到，那些装修队伍几乎都不知所踪。他干活大部分没和人家签过合同，只干过十天半月的家具厂当然不会负这份责任，王挺耀只好自己治疗。
　　 现在农民都加入了新农合医保，对于矽肺这类职业病民政部门还有补贴，但是光是自费部分也是不小的负担。医院里很多种类药物都需要自费，尤其是昂贵的进口药。刚开始王挺耀手里有些积蓄，很快就花完了，由儿子王响锺出钱治病。无奈这种病的治疗是无底洞，儿媳妇首先提出来，老公公治病的费用要由姐弟四人共同承担。
　　 三个姐姐都不愿意了，她们提出，老爹一辈子心血都花在儿子身上，家产也是弟弟继承，理应由弟弟出钱给老爹治病，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儿子王响锺说，家产他不继承了，老爹治病钱由四个人均摊。王挺耀名下的家产就是村里的三间大瓦房，谁都清楚，根据现在的政策，农村的住房只能卖给本村人，现在家家户户都准备去城里买楼房，村里的房子再好一、两万块钱也没人要。姐姐们提出，城里的楼房也是老爹掏钱买的，儿媳妇立刻拿出房本，上面是儿子和媳妇两个人的名字，儿媳妇说买房的时候，她娘家还出过一半钱。王挺耀给儿子买楼房，绝对不会让儿子写下欠条一类的证据，儿媳妇的话三个姐姐也没法反驳。
　　 最让王挺耀丢面子的是，姐弟四个因为给老父亲治病和养老的事竟然闹到了法庭，这在村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法庭最后判决，儿子王响锺担负老爹百分之四十的养老费用，三个姐姐每人担负百分之二十，判决得相对合理。
　　 治病的钱有了着落，儿子继续在城里开他的奶茶店，老伴儿还得给儿子看孩子，家里只剩下王挺耀孤孤零零一个人。这几天他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还有个嫁在本村的大女儿来弟，不管怎么说也是亲生女儿，来弟每天给他送来热饭，让他不至于挨饿。
　　
　　 六
　　 傍晚，躺在炕上的王挺耀感到自己是彻底不行了，黑白无常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来弟给他送饭的时候。还是像往常一样，每次都要唠叨上几句：“你一辈子心血都在儿子身上，整天‘儿子、儿子’不离嘴，你看现在儿子管你吗？伺候不伺候先不说，你死了谁去给你敲钟？”
　　 女儿的话深深刺激了王挺耀，如果他就这样躺在炕上死了，大柳树上的锺不会自己响，他只能像没有儿孙的人一样，在家里默默无闻地死去，他不能丢这个面子！
　　 潮湿的海风尽管满含腥气，夜间呼吸这种清凉的空气会让人十分舒畅。王挺耀已经感不到空气的清新，他的喉咙像风箱一样，只感到呼出的多吸进去的少。他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最后的面子不能丢！”
　　 他在深夜的街道上慢慢蠕动，已经听到了芦苇荡中水鸟幽灵般的鸣叫，他感觉那是阎王殿里小鬼们的嘲笑声，他心里祈祷着：“鬼老爷们，等一会再拉我，别让我丢了最后的面子！”
　　 一尺两尺，一寸两寸，他已经看到了大柳树的阴影。再努把力，继续努把力，他拼尽最后的力气，蠕动到了大柳树下。他的眼睛已经不管用，只能用手慢慢摸索那根钟绳，钟绳被拿到手里，他终于拉响了大钟！
　　 “咚、咚！”钟声响了起来。
　　 深夜被钟声惊醒的村民不由得哀叹：“不知是谁又到天国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