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叶子落在了红土地上(散文)
一
深秋的黄昏,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沿着村外长满野草、而今已经泛黄的小路回到了风岭村里。竹林下的老屋上面,有一丝炊烟正在向天空的远处飘去。在炊烟里,那些熟悉的味道飘向四面八方,总能让远离故乡的人驻足停留。
村口的那条老狗,蹲在黄昏的夕阳里,伸长着脖子,鼻子抬向炊烟飘远的方向。一个沉闷的喷嚏,终结了它对炊烟的猜想,——那些留恋过的田野,长满野草的小路,以及跟它一起疯跑过的母狗,都在炊烟的梦里消失了,现在只留下它孤零零地守在村口,守在一条伸向远方的路上……
我立在那条老狗的旁边,像多少年一样,顺着远方眺望西边即将消失的晚霞,那些在黄昏下走向黑夜的山坡、小河、田野;一片片将要告别树枝的黄叶,以及已经变白的芦苇,都静默着,村口只留下两个浅浅的被拉长的影子——一个人,一条狗。
王四坐在村口的那棵苦楝树下,手上夹着一根已经熏得黢黑的竹筒烟杆,烟杆一端的叶子烟叶早已没有烟火冒出来,残灰落在了红土地上,余温尽失,地上只是一小堆浅浅的暗影。
那棵苦楝树在村口已经长了很多年,它曾经青黑色的树皮,现在已经是棕黄色,一层一层的树皮倒着翻起来,粗糙而厚实,像王四脸上的褶皱。
夏天的时候,苦楝树长得繁盛而浓郁,枝条伸得很远,它的叶子小巧而长圆,重重叠叠地交织起来,能遮住很大一块地方。它开一种米粒大小淡紫色的花,阳光穿过花与树之间的缝子,在地面投下点点的光斑。那时候,一群热闹的懒虫,像放学路上的孩子一样,在树上拼命地吼叫,整个山村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夏天就在那一阵阵聒噪声里悄悄地溜走了,只在树上留下一些椭圆又青色的小果。
在深秋的风里,这些果子集体变黄,果浆变干,变硬,然后在某日的秋雨中,一股脑儿地掉下来。它们在村口一小片红土上四仰八翻地乱着一团。有些调皮的果子,会顺着风或者什么动静滚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再沉沉地睡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地腐烂掉,与土地上的泥巴融在了一起。
跟随它们一起落下的,还有那些茂密的树叶。落叶是秋天里最敏感的生命,一片叶子掉下来,土地里的灶鸡子,就会在夜里发出孱孱的寒鸣,似乎在与一段美好的时光告别。
喜欢山坡上那一片青杠林,在秋的熏染中,它们的叶子齐刷刷地变黄、卷曲。深秋的清晨,婆婆带着竹筢,背着一个背篓,把树下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那时候,我总以为,秋天的明净里,是被婆婆扫出来的。
它停留在脑子的时光机器里,我现在眺望着的那个山坡,其实已经远去,落叶也许在树下堆积,应该来清扫它们的人,也与它们的尸体一样,深埋在这一片土地上了。而没有落下的叶子,像我一样,依然飘零。我将用什么来遮住岁月留下的伤口和老茧呢?
我在这样的秋夜的寒凉里写这些文字,手心里因为急切地搜索而冒出汗来——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写这个村子,让自己读懂。若干年后,倘或有人经历过我一样的生活,或者有我差不多思想,也许我的一生就会在他的叙述中。
——一个人,常常被人们提起和讲述,他的灵魂大约不会走远。
二
秋天的风啊,每多吹一次,树叶就会多掉下一片,一片又一片地往下掉去,秋天就渐渐地逼近了村子。秋天那一百多天时光的故事,都写满了所有的树叶,然后被风带起,把秋的信息传遍整个田野。
我站在那棵已经老掉的苦楝树下,呆呆地望着掉光了叶子的树
枝,它们直立地在空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正在与某些美好的时光告别。
王四斜着眼睛望着我,满脸深褐的憔悴,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在那浑浊的眼圈里,我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自己。他缓慢地把竹筒烟杆上的烟灰在地上磕了磕,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立冬了,——苦楝子掉了一地!——都没有人来捡喃。”
那声音沉重而缓慢,像历史的脚步声一样,清晨从这一片大地的晨光中走来,又沿着夕阳的光辉走向过去。
一只奔波得累了的麻雀,扑打着翅膀,一下子落在了树枝上,树枝微微地摇动一两下,以示对晚归的小鸟表示着热情地接待。它暗黄色的羽毛,黑灰的腹部,一双小巧而精致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把周围的景象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它站得太高,或者眼睛看得太远,我在它的脚下,它却毫无察觉。
它在田野里劳作和搜寻了一天,从一块土地到另一块土地上,从一片草到一棵树,从一声虫鸣到一阵狗吠,都牢牢地记在它的心里,在村子里,它见过的事物,比我想象的还多,我在它的眼里,从未有过太多的印象,所以现在,它比我活得明白,也活得自在。
春末夏初的时候,老屋在竹林的掩映下,显得幽深而静寂,青苔在屋角的石头上渐渐地蔓延,然后一片片青色铺满墙角。那时候,总觉得时光多么地阔绰,其实并不知道日出月隐里的匆忙,月光在时间的苔藓上悄悄地溜走,然后又斑驳地把所有光阴的故事刻在西面的土墙上。
只有一群麻雀总在老屋的屋檐上叽叽喳喳地乱叫,它们在瓦缝和椽子之间穿梭和打闹,寻找舒适的窝或者爱巢。屋檐是人的归处,也麻雀的家,——现在我只是一个游客,在炊烟和夕阳之下,寻找那个曾经的屋檐。而麻雀却对那片竹林,以及竹林下的老屋不离不弃。当生命成了某个地方的一部分,在那个地方的土壤里成长起来的时候,就没有必要说出你来自哪里。
所在王四浑浊的眼神里,我是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也许我从未被风岭村这片土地定义过,我生活在这里十年或者二十年,不如一只麻雀更亲切,更受他们的欢迎。
傍晚的时候,麻雀从田野回来,聚在竹林里,一起讲述着田野里的见闻,——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子地成了它们议论的焦点,那片麦子地长在向阳的山坡上,麦子饱满而淡黄,透着一种淡淡的麦香。麦杆儿开始变得坚硬而脆性,只要稍稍用力,麦杆就会从它的节巴处断裂,所以鸟儿不能停留在一株即将成熟的麦子上。
秋天的田野里多了一个稻草人,那是王四的杰作。它立在空旷的原野上,孤单得像被风带走的一片落叶。它展开着用稻草编织的双肩,似乎在田野里拼命地拥抱着一阵吹来的风。它只有一条腿,与一根棍子紧密地连接起来,棍子一端牢牢地插在泥土里,另一条腿呢,可能编织稻草人的王四太过马虎了,只留下了半截的稻草把,没有下面半截的小腿。它的头全是一团乱蓬蓬的野草,野草沿着一边披下去,倒像一位美丽少女的秀发。它的衣服太过宽大和阔绰,也许是王四用旧了的已经破烂的衣服,半截裤子从没有小腿的一边垂下来,远远看去,那样子倒像在田野里奔跑或者跳舞的少女。王四编织的稻草人,就像他的一个梦,在梦里,他过得幸福而快乐。
一个奔跑或者跳舞的稻草人,怎么会吓唬一只觅食的小鸟?所以麻雀们一边赞美稻草人的美丽,一边嘲笑王四的老实。
三
那只麻雀在树上呆得久了,气也喘得匀净了,于是振了振自己的羽毛,像来时一样,倏一下地飞了起来。它的翅膀带起一阵风儿,把树上仅有的一片叶子唤醒。在黄昏的风里,我看见它慢慢地飘落,然后落在一片红土地上。
夕阳渐渐地消失,暮霭四合。王四缓缓地站起身来,把那只烟杆放在衣服的口袋里,然后转身,蹒跚地走向竹林深处。在村口,我看见他的身影被一片薄薄的光辉吸了进去,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躬腰驼背的老狗。
深夜里,我睡在婆婆留下的一张老式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也许透着一片月光,凄冷得让人想到死亡。山村一片静寂,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盛大节日的开幕,我突然听见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落在我的梦里,然后静静地与我一起沉睡在这片红土地上。
2023年11月20日夜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