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一声冤家夫泪流满面，未忘人伤心话泣诉灵前；想当年我与君通南异县，为什么偏与你结为良缘？早知夫黄泉路修命夭短，我不该嫁与你凤倒鸾颠……”
　　 民国十二年(1923年)十月，一场简单而隆重的葬礼在通江县平溪坝金家河易家大院举行，英年才俊易孚吉早逝，在祭奠时，夫人石瑞娥声泪俱下“长诗”哭夫，在场百余人无不动容落泪。虽逾百年时光，全诗无从收集。但人们仍依稀记得“哭夫诗”的一些只言片语，感慨着巴山才女对夫君的一片深情。
　　 一
　　 “奴爱夫读书人通今博古，奴爱夫品貌不俗，聪明知事务，举动不轻浮，夫的心也遂，奴的意也足。”
　　 石瑞娥，南江县人，生于1889年，居巴山南麓贵民关。瑞娥天资活泼，聪明伶俐，父亲石谦儒略通诗赋，从小就教授爱女吟诗习文，以至十余岁出口能诵，下笔能写。妙龄少女之时，其堂弟订婚下期书，请帮代写期书辞，瑞娥欣然同意，写就一篇七言离合体《祝神辞》。
　　 “天然佳偶系阴阳，易言乾坤卦莫忘。心怀秦晋歌南国，或赋桃夭诗一章。早因于归宜祀祖，且将平水荐微肠”。诗词每句结尾字（繁体）取其半作下句开头字，全辞文情委婉，典故联翩，将姻亲、祭祖之意蕴含其中，堪称诗作一绝。瑞娥被誉为巴山才女。
　　 瑞娥貌美才溢，家境宽裕，乡里大户人家纨绔子弟追求者甚众，托媒求亲者踏破门槛，瑞娥不为所动。一日，乡邻贾家公子有意前往石家与瑞娥相会，肚里本墨水不多，还想舞文弄墨招亲，见瑞娥后，抛出一句“日照莲池，素娥有意窥君子”，瑞娥对富家公子浪荡不羁、无所作为之态本就无好感，对出一句“霜凌菊园，青女无心遇丈夫”，贾公子见瑞娥言辞坚决，只得悻悻而去。
　　 1906年春，年方十七的瑞娥在乡里走亲，偶遇气宇轩昂，谈吐优雅，学识渊博的青年小伙易孚吉，两人相谈甚欢，一见钟情。但父母却不赞成这门婚事，易公子家住相邻的通江县平溪坝金溪河，离瑞娥家贵门关八十余里路程，地理条件差，家境贫穷，父母觉得不门当户对，闺女与易家结亲会吃苦头。但瑞娥爱意坚定，对父母说，瑞娥看中的是人，而不是他的家，只要人好，什么都可以改变。父母只得同意，一年后，瑞娥便与易公子喜结良缘。
　　 二
　　 “秦楼明月同一处，酌酒赏月共提壶。倘若奴把花来做，夫读诗书陪伴奴。每夜直到三更鼓，月儿弯弯照庭屋。手提银灯进门户，夫妻双双同罗褥。”瑞娥嫁与易孚吉，夫妻恩爱，情爱甚笃。
　　 瑞娥见丈夫婚后沉溺于温柔之乡，不思进取，荒废学业，心里自感愧疚，于是提醒丈夫“夫呀！夫呀！你本男儿擎天柱，难道说温柔乡反把学业来荒疏？”
　　 易孚吉立当醒悟，发愤攻读，志向从戎。瑞娥操持家务，勤俭理财，陪伴攻读，通宵达旦。婚后可谓喜事连连，婚后第二年，瑞娥生下小女。婚后第三年，易孚吉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成都军事测绘学校，远离故土，远离妻子和家人，踏入八百里外的成都求学。瑞娥贤淑和善，撑家理事，孝敬公婆，关爱幼小。一年难得相见，只有鸿雁传书，相亲相爱，情深谊厚。
　　 侄儿易元忠在离家不远处的尖坝书馆读书，一次，书馆朱先生给学生布置作业，回家诵读收书写词语。瑞娥侄儿诵读之时把“勤学不辍（chuò）”的“辍”他读成“zhuì”，“自怨自艾（yì）”中的“艾”，他读成“ài”。瑞娥见侄儿把这些词语读错，便问侄儿，是先生这样教的吗？侄儿说朱先生教大家这样读的。于是瑞娥就去书馆找朱先生纠正读音，朱先生面红耳赤，不禁对这位农家妇女刮目相看。
　　 朱先生好喝酒，一次朱先生酒瘾发了，不见学生家长送酒，便有意给学生出对联：“夜夜思白堕”，学生不知道“白堕”就是酒，学生无人能对，侄儿易元忠回家又向婶婶求教。瑞娥见朱先生教学不严谨，时常闹笑话误人子弟，随即对出“朝朝开黄腔”。朱先生看到瑞娥的对子，羞愧难当，不再好酒贪杯，从此认真钻研学问，教书育人。
　　 瑞娥的学问着实感动了朱先生，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经常串门辅导侄儿易元忠学习，与瑞娥探讨学问。日子久了不免对瑞娥产生好感，于是对瑞娥吟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瑞娥听出弦外之音，赋诗一句严辞拒绝“使君自有妇，瑞娥自有夫”。朱先生见瑞娥不是一般风尘女子，此后再无邪念。
　　 三
　　 “夫在军校求进步，只有暑假才回屋，夫妻离别情真苦，眼含珠泪痛心腹，想起来女儿家嫁与读书人有什么好处，守一个有夫之寡说不出。又道是男儿志在千里路，学问成就胜姑苏，皇天不昧人心苦，青云直上就有夫。”
　　 易孚吉远离妻子瑞娥，在成都军事测绘学校学习，全天候的军事化管理，只有每年的暑假回家与妻子短暂相处。易孚吉把思妻之心化作学习的动力，在校四年时间，他不顾严寒酷暑，跋山涉水，吃苦耐劳，学技能、学业务，他的军事训练、业务技能在每年的考核中都名列前茅，得到四川督军刘存厚的赏识。
　　 学校刚毕业，便踏入军营，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后被委任刘存厚部少校参谋，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刘存厚为扩充势力范围，1923年，刘派出部分优秀青年军人深入藏区学习藏文，易孚吉随同其他成员前往高海拔藏区实地学习、生活、训练，由于长期生活在低海拔地区，一时不适应高海拔地区生活，易孚吉时常出现头疼头晕、胸闷气短、心跳和呼吸频率增加，呼吸困难，导致高原肺水肿。最后只得抱病回成都军营学习、工作。
　　 “六月请假夫回顾，奴见容颜不如初，茶饭不思食，四肢如柴枯。谁知夫未把身体来关注，总想干出一番事业才心服。仍然坚持到队伍，又使病魔缠着夫。”六月暑期，易孚吉请假辗转八百里，回乡探望妻子，妻子瑞娥见丈夫容颜憔悴，身体消瘦，无比担忧和心痛。在家的日子，瑞娥总是变花样做可口饭菜，可丈夫总是食欲不整，捂着胸口吃不下，她又请来乡里最好的郎中，给他开药方调理，但没有明显好转。
　　 眼看暑假结束，瑞娥劝易孚吉暂继续在家调养，待身体完全康复再回成都部队，可丈夫说军令如山，岂可身体一点点毛病就耽误前程。瑞娥只好流着泪送别丈夫踏上返回部队归程。
　　 四
　　 一晃眼到了九月，瑞娥回贵门关娘家看望父母，在娘家小住几天。一日，易家堂弟易孚庄步行几十余里山路，汗流满面来到贵民关，告诉瑞娥，易孚吉来信告知身体不适，准备回家治疗调养。既然休书回家告知病情，瑞娥推测丈夫应该病得不轻，心中万分焦急，匆匆回家，与堂弟易孚庄踏上前往成都路途，水路行船，旱路马车，风尘仆仆赶赴成都。
　　 见到病重的丈夫，瑞娥拥抱着孚吉痛哭：“夫呀！夫呀！你自己的事情不清楚，直到山穷水尽才修书，瘦骨嶙峋皮包骨，气息奄奄卧床褥。你说奴忍不忍看这般苦楚，你说奴忍不忍看这般面目。”
　　 川军督刘存厚得知易孚吉病重，特派专人送护回家治病疗养。回家后，易孚吉因肺水肿感染，身体每况愈下，一直卧床不起，瑞娥寸步不离，精心侍候。
　　 “奴为夫对天哭诉，奴为夫暗地许佛。夫的病依然如故，看世间哪有鬼神来保护，哪有妙药来恢复。”瑞娥想尽办法想让丈夫身体康复，但神药两改都无济于事。
　　 十月初八下午，孚吉拉着瑞娥的手，想说什么，但费了很大的力，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瑞娥，用手指了指堂屋，瑞娥明白丈夫要住到堂屋的意思，按当地风俗，病人在去世前，要入堂屋。果然丈夫移到堂屋后不久，眼睛呆滞，口中气塞……当日下午，易孚吉辞世，年仅36岁。
　　 瑞娥悲痛欲绝，昏倒在地哭诉：“奴的夫竟作了古，年纪轻轻丢下奴，女儿家与人作夫妇，喜的是百年偕老，怕是断头香一炉，早知夫君要走黄泉路，奴就该当初上庙为尼姑。”
　　 易孚吉去世后，瑞娥思君成疾，终日神情恍惚。“鸳鸯枕难把残更度，红罗帐难鸣绕心腹，樵楼直打三更鼓，一盏银灯照着奴，睹物伤情痛肺腑，仰思俯想泪如珠……精卫难将恨海填，娲皇难将离天补。一寸相思一寸苦，愁恨千千扫不除。”
　　 五
　　 易孚吉去世后四年间，石瑞娥写了数十首悼念夫君诗作。丈夫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石瑞娥为易孚吉扫墓，心情特别沉重，有感而发，题写绝句两首：
　　 马蹄踏遍西复东，往事如尘转眼空。
　　 谁料青春如逝水，可怜黄土埋英雄。
　　 自古才人多命薄，那堪颜色竞如花。
　　 一身沦落惟赊此，怕见孤坟日影斜。
　　 自丈夫死后，瑞娥常常长夜难眠。见四时不同景色，触感伤情：“到春来，桃李花放正艳处，奴不敢与它比红绿。春燕衔泥入窗户，见它双双对对如前初。到夏来，满池荷花把香吐，并蒂荷花把水出。浮鸭双双上下舞，相亲相爱奴不如。到秋来，更有一番相思处，风吹罗帷思丈夫。银鹤双双云间度，唯留孤雁独自宿。到冬来，白雪飘飘遍地铺，寒梅朵朵绽满树。奴夫一去登云路，痴人折梅寄巴蜀……”
　　 即使在寒蛩悲鸣的秋夜，夜深人静，听见窗外草丛蟋蟀细鸣，瑞娥也不免伤感，倍增思君之情：“秋夜初长百感生，银灯挑尽梦难成。伤心怕见窗前月，肠断蛩虫细细声。”
　　 夫堂弟易孚庄与李家三姑娘李明心在瑞娥撮合下，喜结连理。看到一对新人结合心里无比高兴，但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题吟诗一首：
　　 当年有别于今朝，礼拜莲台不辞劳，
　　 自伴仙郎跨凤去，东厨懒把信香烧。
　　 此诗写出了一对新人新婚的盛情，更加衬托了她中年孀居的苦境。
　　 石瑞娥终因忧伤抑郁成病，于1927年离世，年3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