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书，特别爱“毛边书”。从出版社的娘胎里诞下的书，几乎都一个模样，当然五脏六腑各有特点，我不满足于这些，总想得到特别的书，想做一个特别的藏书人——“毛边藏家”。用我朋友的话说，这是爱书爱到极致。“毛边藏家”这个称呼我还是不能接受，确切地说我是个“毛边党”，喜欢和毛边书互动。
　　
　　 一
　　 在英国，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英国首相丘吉尔，是一位酷爱毛边书的人，他的自传写成付印后，特地安排了一部分毛边书，用于送给自己要好的朋友和世界熟识的政商界要人。因为在欧美，毛边书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作者以签名钤印的毛边书赠送朋友，是对朋友的极大尊敬，也是对自己写作成果的自我鉴赏。书印出来之后，丘吉尔就把一套毛边书赠送给了自己的一位贵族女朋友，请这位朋友好好阅读，并给以评价。又过了一段时间，丘吉尔再次来到这位朋友家，发现他的自传原封未动地放在那里，再一看，书的毛边一页都没有裁开，这说明这位贵族女朋友根本没有把这位首相的书当回事，气得丘吉尔提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段话，批评贵妇人女友对他的不尊重，并签上了丘吉尔的大名，扭头离开了朋友的家。贵妇人发现大首相的签名批评，不但没有感到难堪和尴尬，而是心花怒放，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样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关于书的故事，一定会有轰动效应，她索性不再阅读，而是把丘吉尔的毛边书自传送到拍卖行，竟然拍出了天价，狠狠地赚了一笔。据说丘吉尔听到这件事之后，气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气归气，但他一定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欣慰——也只有我丘吉尔的女朋友能想到和做出如此有头脑的事情来。
　　 如果不是“毛边书”，我想，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故事，这是传奇。能够导演出传奇故事，其媒介就是毛边书。鲁迅说，我喜欢毛边书，宁可裁，光边书像没有头发的人——和尚或尼姑。如此推理，我觉得毛边书就像是一个处女，给我们太多的畅想，打开那一刻的兴奋，是其他形式的书无法比拟的。
　　
　　 二
　　 所谓毛边书，就是不切边的书，当书在印刷厂装订好之后，省略最后一道裁切工序。因为不切边，阅读起来不够方便，需要随读随时裁开。这样，当读者把看书当作消遣的时候，毛边书就派上了用场，一把藤椅，一杯清茶，一把书刀，边喝茶，边看书，看完一页后，一边脑子里想着这一页书的意境，一边用刀裁开下一页，下一页裁好了，这一页也想明白了，然后接着一口茶，一页书……再抬起头看看书柜里的裁边书，看看家中窗台上的兰花，这读书的过程就变成了家中的诗韵，就变成了思想的远方……
　　 应该是一种“互动”，读者和书的一种特殊的互动，在互动中，有了参与感，也有了思考的空间。我想是这样的读书体验吧。
　　 中国的毛边书公认是鲁迅先生从西方引进来的。第一本毛边书就是鲁迅和弟弟周作人的《域外小说集》。鲁迅对毛边书情有独钟，1935年4月10日致信曹聚仁时说：“《集外集》付装订时，可否给我留十本不切边的。我是十年前的毛边党，至今脾气还没有改。”1935年7月16日致信萧军的时候说：“切光的都送了人，省得他们裁，我们自己是在裁着看，我喜欢毛边书，宁可裁。”“毛边党”也就成了后来喜欢毛边书者的代名词。1946年12月11日，唐弢发表《“毛边党”与“社会贤达”》一文，他说：“我也是毛边党党员之一，购新文艺书籍，常要讲究不切边的，买来后亲自用刀一张一张地裁开，觉得别有佳趣。”至此，毛边书在国内开始兴盛起来。由于毛边书一般都由作者赠送朋友，不在书店销售，印量又少，所以就显得比一般裁边书珍贵了许多，拍卖价格也节节攀升。
　　 唐弢说，我之爱毛边书，只为它美——一种参差的美，错综的美。我捧着毛边书的感觉也如此，而且还有想法，就像是要用剪刀剪开一个包袱，里面完全变成了魔术。那些毛边，透着朴素，仿佛回到了原始，最初的东西，不加修饰，这个修饰之功交给了自己，却又不舍得改变原状。情调这东西，说不清，有时候并非精致才好，就像想当然如果得一部竹简，一定胜过一套红木家具的。
　　
　　 三
　　 多年前就受鲁迅影响，也喜欢上了毛边本，所以总希望有一部自己撰写的毛边书，在扉页上签上名字，再钤上一枚篆刻的名章，送给朋友，虽然是草根的劣作，但毕竟属于自己的，想起来这样的嘚瑟，心头都会发甜，但这个夙愿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今年我的新作《迟朴集》付梓，希求有一套自己毛边书的愿望等来了机会，通过出版社徐闻贤老师的全力协调，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毛边书。
　　 我把其中一套送给了一位好友，结果没几天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你给我的是什么书呀？是从印刷厂捡来的废品吧？把你的正品好书送我一套，这破书我懒得看！”说完大笑了起来。
　　 这倒是我的疏忽。他不解“风情”。在我的周围，毛边书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概念，很多人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书。就像我不知道“一页书”是什么书一样。前一段时间，徐闻贤老师给我寄来两本“一页书”，一本《论语》，一本《道德经》，让我这个喜欢书的人大开了眼界，原来现在的书还真能做成一页，折叠装帧，拿在手里，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一把折扇，随时打开，随时可以得到圣人的教诲。书所蕴含的文化不仅在内容上，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文化。
　　 有时候，形式上的东西，并非只是个形式，特别的形式，会胜过内容的。在文化长廊里猎奇，形式是包括忽略的因素。
　　 设计上边一下，就有了新颖感。我们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有些线性？总是喜欢接受既往的样子，所以，生活就少了一些感动和好奇。
　　 这实在是一种疏忽。毛边书，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种半成品的书，如果说还有些许美，那也是一种残缺的美，就如雕塑中的维纳斯，怎么美，也是一种被人怜悯的美。更有阅读的困难，朋友依然上着班，为了月月偿还房贷时的潇洒，他好不容易挤出了一点心情，想看看朋友如何把酒桌上嘻嘻哈哈的调侃变成书的时候，却需要他一页一页地亲自去裁开来，这一刀裁下去，读书的兴致顿时索然。赶快给他再送一套成品去吧。
　　 毛边书在我国并不被大众青睐，五四运动到现在，鲁迅及他的一批文人朋友们虽然推崇过，但一直没有成为读书族和藏书界的共识，原因还在于书所必须的使用价值有了缺陷吧。我是真诚地想用毛边书来为朋友带来读书、赏书的新意，将这书列入核桃、葫芦、石头一类的文玩范围内，也算是一种文化吧，但愿朋友能懂得我的苦心，并能喜欢我老来少狂的想法。
　　 我出书了，我还保存着自己“毛边书”，这算是我的特别雅兴。我喜欢。我想哪天跟朋友说一声毛边书的文化底蕴在哪。
　　 这篇文章在东篱社团发表，怀才抱器先生给我留言，说他也喜欢毛边书，并给我飞笺，我想送他一本我的《迟朴集》毛边书，他就是不给我地址。知道远方还有一个喜欢毛边书的文友，虽未加入毛边党，但已经视为一宗了。
　　 一支烟，一把剪，一杯茶，一卷书，毛边的。怀才抱器先生肯定也喜欢这样的读书境界。与我一样。
　　 不能不说“江山文学”的好了。她不仅滋润着文学爱好者成长，还有了交流“毛边书”的雅趣，我不认为是曲高和寡，只是我们看得少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去喜爱。
　　
　　 作于2022.11.19，2023.11.29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