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朵在十六岁的时候就长到了一米七五的个头，平均一年长十公分还多。她的身高主要来自于两条腿的贡献，看上去整个人上短下长，坐在教室的座位上并不显山露水，一站队便出人头地，鹤立鸡群。这种体型是打球、跳舞或者做模特的好料，老师也曾给过建议，她的爹也曾动过一次念头，但终归什么也没来得及去试，蓝朵便高中毕业了，高考的分数只够末流的大专，爹娘一致同意不上了。
　　 农村的孩子们如果没有挤过去独木桥，进入大学的另类世界，剩下的路便只有一条，各回各的家，各认各家的地。蓝朵的身材优势不好使，庄稼地的劳动以低头弯腰居多，不需要她和玉米秆子比身高，和摇摆的高粱比腰细。看着地里的大爷大娘们都差不多一个姿势，每天的太阳总是在同一个地方下山，蓝朵忍不住轻叹一声：好无聊啊。
　　 蓝朵在地里干活达不到父亲的要求，在家里的表现也不被母亲满意，甚至放学归来的弟弟去姐姐屋里找东西，看到被子没叠，鞋子一地，都翻着白眼说，姐姐你别叫蓝朵了，干脆往后直接叫你“懒惰”算了。
　　 
　　 第一天在管大爷的汽配厂上班，蓝朵的腿上就被铁器划开了一道血口，疼得“哎哟哎哟”直咧嘴，噙了满眼的泪水。好丢人啊，该不会又是腿长惹得祸。她想起父亲曾经嘟囔过：“你的腿恁长有啥用，又废布，又碍事。这要是一根木料，我非得给你锯掉一截不可。”
　　 一旁干活的骨感男小峰跑过来，见蓝朵新崭崭的蓝工装裤子上洇出一片血迹，只急得在自己的衣服上搓手，不敢下手做点什么。刚好来车间巡察的副总管宇见状，上前把骨感男小峰扒拉一边，背起蓝朵就走。蓝朵窘得不行，挣着身子连说：“我能走路我能走路。”管宇不听，硬是把她背到车里，拉往医院。
　　 其实就一点皮外伤，医生说让护士包扎一下就行。管宇副总却一直守在蓝朵左右，还给了蓝朵三天的假，让她回家养伤。蓝朵很惶恐，怯怯地问：“厂里不会不用我了吧？俺爹刚给管大爷说好我的工作。”管宇回答：“按厂规得追究你的责任，但这事由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另外，你以后别在厂里大爷大爷的，我老爸肯定不爱听。”
　　 这管宇是管大爷的儿子，和他父亲一样五短身材，结实得像一块隔离墩。管大爷是县里的功臣，省里的模范，他的厂子在全国有名。蓝朵听父亲讲过，多年前管大爷给儿子管宇办喜事时，就连县长都亲自上阵，还送了贺礼。
　　 管宇从此不断在蓝朵的工位旁逗留，得空就和蓝朵聊天。在生产岗位闲聊，这是明令禁止的，有违第27条第一款厂规。骨感男小峰是个守规矩的人，说这要被总裁逮住，“二当家的”没事，你可就惨了。他说的总裁当然就是管大爷，白手起家打出了一片江山，让手工作坊发展成了今天的上市公司。管总裁在公司相当于国王，“二当家的”管宇相当于王储，爷俩都是王，加在一起是王炸。
　　 经常有人扛着摄像机来厂里采访，每当问起办厂的成功经验，管大爷总是回答一个字：严。再接着问下去，就是制度严，监督严，惩戒严，每道工序严，每个生产环节严，对员工的管理更是严上加严。
　　 许多厂规蓝朵也是学过的，譬如：以班组为单位，上岗提前10分钟列队宣誓，就位后不得上厕所，即使拉肚子也必须经请示批准后离岗，限时8分钟；任何人必须保持24小时联系畅通，一次联系不上罚款100元；上级招呼下级，下级必须跑步前进；杜绝议论厂政，严禁说公司坏话，一经发现立即除名。厂里到处可见的大标语写着：事事程序化，处处标准化，人人军事化。
　　 蓝朵暗自思忖，怪不得厂里人都是埋头走路，默不作声，表情凝重，一个个囚犯似的。大家穿着统一的工装，轮班去食堂吃饭都要整齐排队，喊着口号。
　　 进厂几个月后，管宇把蓝朵从车间调到了监控室，并且带蓝朵尝过了城里的海底捞和皇家烤肉。经过三番五次的推让，蓝朵最终接受了管宇给她买的新款手机。很快管宇又把一张信用卡塞到蓝朵紧绷绷的牛仔裤口袋里，说你想买啥只管刷，我每月按时填平就是了。
　　 骨感男小峰猜到其中一些内情，知道蓝朵攀上了高枝。趁食堂吃饭时他找到蓝朵说，你能不能在管副总那里也替我说句话，给我调个岗位，车间主任老是给我小鞋穿。小峰特别补充道，“管副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一句话的事。等他爹死了，公司就全是他的了。”
　　 蓝朵看着小峰骨头棱角突出的脸，想笑，心说谁要是打他一巴掌，一定会硌疼自己的手。
　　 
　　 在外地一个房间里，管宇一遍遍拿眼睛扫描着斜在床边的蓝朵，喘着气说，原来腿长的人脚趾头也是长的，这也太漂亮了，一根根葱白似的。你缩回去干嘛，来来，给我再仔细研究研究。
　　 管宇的手很圆，手指头很粗，蓝朵感觉到他的手劲很大。望着晃动的天花板，蓝朵多少有些委屈。她还不到二十岁，管宇已届中年，但管宇说：“蓝朵你叫我管哥才对。你爹称我父亲大哥，咱俩就等于平辈。”
　　 此事一久，从头到脚都熟悉了，蓝朵也越来越觉得管宇顺眼了，不像最初看到他时的那般模样了。蓝朵抿抿嘴唇，闻闻胳膊，她的肌肤里似乎到处浸满了这个壮实男人的味道。她明白她是他的人了，她被他完全覆盖了。闲着和不闲着的时候她脑子里老想着，他这会在哪儿，今天还会约她吗？管宇对她总是硬三分下线，情绪一热不顾一切。他让她畏惧，也让她服气，依靠，熨帖，似乎越害怕越离不开，就像有些人吃辣椒喝烈酒一样上瘾。
　　 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和他之间的秘密，尤其是管宇家那位一头烫发的老婆。蓝朵知道自己的身份叫“小三儿”，如若被烫发头按在地上撕扯，想想都令她魂飞魄散。每一次幽会蓝朵都会说，我怕，真的好怕，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只要管宇一个招呼，蓝朵就又乖乖地跟着走了。她相信管宇是真的喜欢她，管宇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吐露过，“我恨不得把我变成你，或者让你把我囫囵个吸进肚子里。”
　　 
　　 有这样一位男人罩着，宠着，蓝朵觉得自己的日子并不算黯淡，也渐渐地从原在的贫下中农阶层脱离出来。管宇很鼓励她买衣服，也故意让她攒一些小钱，还提醒她多给家里留一些开支，并且一个电话让她弟弟进了重点中学，做得像一位好丈夫好女婿好姐夫似的。但有一项管宇看得很严，他不允许蓝朵跟别的男人有来往，约饭也不行，闲聊也不行。蓝朵的手机密码都是他亲自设置的，用的是他的生日。有次发现骨感男小峰发来一条短信，说好久没见了，能不能一起去夜摊吃烤串，就让管宇大发雷霆，差一点把手机摔了。
　　 对管宇的这种霸道，蓝朵反而很受用，明白这种自私很可爱，说明他在乎她，不想失去她。蓝朵也很自律，对厂里场外别的男人从不多看一眼。重点还在于，一直以来也还没有哪个男人激起过她的注意，她的情感世界还像初绽的花一样单纯。她笑着告诉管宇，你放心吧，这里那里，从里到外，我的一草一木都是你一个人的。
　　 蓝朵对管宇也有要求：“你有了我，可不能再招惹别的女孩啊。”管宇嗓子眼“嗯”了一声，“除非有人比你的长腿还好看。”
　　 “有也不行。”蓝朵坚决地说，“除了我，除了你老婆，你不能再和别的女人沾边。你什么都不缺，我只有你这个人。”
　　 管宇的手机从来都不让蓝朵翻看，这不能不让蓝朵心生疑惑。差不多一个星期他和她才密切一次，其它时间他会不会去另换口味？蓝朵郁闷时喜欢看宫廷情感剧，她对剧中的诸多妃子好生佩服，她们怎么就那么心宽，众星捧月，不在乎和众多姐妹共同侍寝一个主子。
　　 蓝朵明知道自己是一条鱼，而管宇是一片湖。鱼离不开湖，湖少了一条鱼却无所谓。这么大个厂子是他家的，似乎一个县都是他家的，他想要什么还不是麦田里拔苗那么简单。蓝朵经常忍不住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当今美女满街跑，闲不住，哪天管宇厌烦了自己咋办？真的看上了更漂亮的妹子咋办？她在网上见过一句话，说一个男人如果想和一个女人上床，情况只有两种：要不还没睡过的，要不还没睡够的。
　　 
　　 蓝朵的地下情人滋味还没有尝透，对自己长久之后的人生还不曾认真构思，某天她就听到了一声炸雷：管宇出车祸了，人当场就没了。
　　 公司的天塌了一半，但蓝朵感觉自己的天全塌了。她躲在屋里断断续续地哭了又哭，却可怜自己连去守灵的权利都没有。
　　 管大爷受到了极大打击，因为他就管宇一个儿子。办完丧事后，管大爷开了一个范围很大的会，除了把厂规从44条增加成66条外，重点是精简公司机构，把内设科室由14个压缩为8个，多余人员分流到生产一线。蓝朵听到议论，说管总裁对数字异常敏感起来，全公司任何场所不能再有4字出现，原来的4车间直接改成了5车间。厂里上上下下对监狱式的制度不反对，对超长的劳动时间也没人吭声，因为大家更怕的是厂子倒闭，总裁短命，让一大帮人断了薪水，没了明天。
　　 蓝朵属于精简对象，又回到了原来的生产班组，和骨感男小峰重新为伍。小峰调岗的事，蓝朵压根没敢给管宇提过，她怕管宇大动肝火摔东西。
　　 在蓝朵的经济收入里，工资一度只占冰山一角。现在靠山倒了，什么依托都没了，像人们说的一夜回到解放前，她又成了那个大学门外的小姑娘，除腿长之外一无所长的平常人。她能指望谁，爹娘是老农民，自己是小农民，既没有钱，也没有势，出门两眼一抹黑。夜里躺在宿舍，望着发呆的天花板，蓝朵感觉手脚冰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一般。从农民到工人，像从泥地睡到了土炕；从车间工人到二老板小蜜，又像从土炕睡到了席梦思。现在要她再从席梦思睡回土炕，蓝朵觉得特别地委屈，难受，比蝴蝶变回虫子还煎熬。
　　 骨感男小峰倒是暗自得意，被彩球砸中似的，两眼探照灯一样不断朝蓝朵这边放光。每天一下班，他就想约蓝朵去搞点什么小活动。蓝朵无聊，就随了小峰的心意，陪着他在地摊上吃几块钱一份的米线凉皮，偶尔也会要两碗羊杂汤或者大碗菜。蓝朵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峰，就想过去的人生不明不白，以后的路子一目了然，一眼望到头了，无非是和小峰这样的人谈对象，结婚，生孩子，斤斤计较地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蓝朵和骨感男小峰就成了工友们眼里的男女朋友，尽管蓝朵嘴上还没有正式承认。小峰做什么都听蓝朵的，连隐蔽处拉拉手都要看蓝朵的脸色。
　　 不论逛街，还是看景，再不需要避人耳目、躲躲藏藏了，蓝朵没有了一丝先前和管宇在一起的阴郁感，压迫感，惶惑感，却也没有因此敞亮和轻松起来，反倒对这种光明正大的交往缺乏积极性，感到一切都像出气、喝水一样平淡，没劲，提不起精神。过去一切都是管宇作主，管宇说啥是啥，蓝朵跟着走就是；现在角色倒置了，仿佛小峰只是一个跟班的奴仆，蓝朵成了主人。就像突然被从鸡笼里掏出来的一只鸡，面对开阔的世界，蓝朵目光散乱，无所适从。
　　 
　　 管大爷很少在车床边出现，哪天在生产现场露面，必定是陪着上头来的大官。他在全公司的人眼里，就如家里的神像一样，敬得，近不得。听说向他汇报工作都要提前预约，进门得喊“报告”，出去得轻轻把门关好。
　　 蓝朵当然想不到管大爷有天差人找到她，把她直接领进总裁办公室。管大爷端坐在老板桌后面，摆摆手让外人退出，又招招手让蓝朵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管大爷说你就是那个老蓝家的闺女？蓝朵赶紧又从椅子上站起，羞怯地叫了一声“大爷”。管大爷摇着头说，别叫“大爷”，在公司要叫“总裁”。他捻动着手里的一串珠子，不紧不慢地说：“小蓝啊，管宇这小子命短，撇下咱们走了。但厂子还得办下去，这可是上万人的饭碗啊。”顺着这个话头，管大爷总裁讲起了厂子的历史和现在，获得的顶级荣誉，他和省领导共餐的细节。
　　 蓝朵不知道总裁大爷把她招过来说这些何意，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那边一直捻着木珠子，她这边一直在底下拧着两只手。
　　 总裁说了许久，然后话锋突然一转，他盯着蓝朵的眼睛说：“本来不打算叫来你的，可最终还是想把你再重用起来。不知道你爹跟你说过没有，我们两家是拐弯亲戚。管宇没了，见不到了，看着你也多少是一种安慰。”
　　 听出来话有所指，蓝朵的心砰砰乱跳，头埋得更低，脑袋里嗡嗡作响。就听总裁大爷接着又说，“咱们是自己人，近了远不了，说破了也不碍事。我知道管宇很喜欢你，但也没在你身上花过多少钱。男人都花心，管宇并不算太出格。他老婆是个俗人，生来的富家女，只知道花钱，捞钱，开豪车。”
　　 蓝朵僵在椅子里，血流都凝住了。她和管宇一向很小心，他们的事他咋知道的？
　　 总裁大爷似乎看出来蓝朵在想什么，他站起身看着身后一溜柜子说：“我想知道的事，没有一件会不知道。他是我儿子，他和你去过哪儿，干过啥，一举一动我全都一清二楚。这样吧，你别在车间待着了，我这里需要人手，你往后就在我的隔壁办公，做我的联络和生活助理好了。”
　　 
　　 蓝朵费了好久的心思都搞不清这件事的复杂性，管大爷管总裁管老头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自从管宇死后，管总裁就任命了一个亲侄子做副总裁，但没出半年又免掉了。熟人圈里偷偷猜测谁将是公司的预备接班人，却又无论如何猜不透。一位老江湖断言，谁都接不了的，因为管总裁谁都信不过，钱越多权越大疑心越重，谁打算接任谁注定倒霉。
　　 作为一个小女子，蓝朵不操心这些，只惦记管总裁什么时候见什么人，什么时候外出，什么时候吃药。他是一切的核心，她只要伺候得他高兴就万事大吉。她的工资翻倍，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多了敬畏。她很中意自己的角色，仿佛重新入宫，在帝国的顶层又有了一席之地。她时常告诫自己应该知足，应该感恩，应该忠心耿耿，因为她原本什么都不是，什么背景都没有。
　　 蓝朵的工作其实很清闲，仅是一些跑腿的小事。她的两条大长腿显出优势，做这些进进出出的事情游刃有余。不忙的情况下，总裁喜欢把蓝朵叫到办公室，听他讲他的经历，他对大趋势的看法，他的种种经营决断和高光时刻。做这样的听众也不难，蓝朵只需要忍住哈欠，不停地点头呼应就妥。她的脑子里逐渐灌满了总裁的形象，心中竖起来一尊顶天立地的雕像。她自己一个人静着的时候，耳朵边也照样响着总裁的话音。
　　 在蓝朵看来，这管总裁确实不一般，几乎无所不能，从没有一件办不成的事情。他和他儿子一样圆胖的手几乎能遮住半拉天空，而且比他儿子要厉害百倍，眨眨眼就能下雨，挥挥手就能起风，他的心情足可以影响这一带气候的变化。
　　 骨感男小峰还是约这约那，蓝朵还是不曾默许过一次他的登峰造极。但蓝朵许诺给他，“你要是真的非我不娶，那就忍着，想做啥等娶了我再说。”小峰挠挠头，我不是怕你又跑了吗，那管总裁不会对你有特别的想法吧？
　　 蓝朵狠狠地敲了一下小峰的脑袋，“他都年过花甲的人了知道不，哪还会像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占我便宜，发送荷尔蒙。”
　　 小峰晃了晃一身的骨头架子，“我才不信。抖音里说人都是没啥喊啥，缺啥补啥，男人越老越色，岁数大的偏找年龄小的。你说不是吗，就像以前管宇那样，越是自己长得短，越喜欢大长腿的高个女孩。”
　　 蓝朵闻言，玉牙一咬，赌气地扔下小峰回公司。管总裁刚才发来信息，要她晚上9点整在公司等他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