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闲聊时，他俩经常提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他俩称他为“老吴”。老吴是他俩老乡，上世纪末到深圳打工，后来在深圳开了一家电子厂。他俩出来打工的第一站，都在老吴的电子厂。周兵先当搬运工，后来专门帮老吴开车。阿远从工人干到主管，又从主管干到业务经理。
　　 我搬迁到力群工业园的第二年，阿远也来了。一头浓密的卷发，高大白净的阿远，看起来很像一个艺术家。他在园区西边开了一家纸箱厂。周兵的喷锡厂在东边。我和周兵是阿远的客户，也是做化工的张士相的客户。闲暇时，我们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闲聊、喝酒、打牌。
　　 我们有次谈到“人比人气死人”的话题。阿远激动地站起来摁灭烟蒂，看看周兵，耸耸肩说：“我觉得老吴什么都不如我。比人，我比他高比他帅，比他能说会道。他整天只会眯着一对老鼠眼，嘿嘿哈哈，话都说不成句子。比文化，我好歹读过两年高中，他小学都没毕业。妈的！但他就是比我有钱，比我运气好。我跟他打工的几年，虽然他给的工资不错，但我就是觉得他冷漠、小气。他父母来看他，他都舍不得带他们出去吃顿饭。说他六亲不认一点也不过分。”
　　 “你还别不服，”长相毫无特点的张士相说，“这年头就是那些看着不起眼，简单、憨厚的人赚钱多。”
　　 周兵说：“老吴只是习惯对自己抠抠索索，对朋友还是蛮大方的。”
　　 张士相说：“我有幸跟他一起吃过饭，感觉他人还蛮随和的。听说他早年打工时，比很多人都更能吃苦，还受过胯下之辱。”
　　 周兵说，“其实他人很精明的。他口齿不清是因为打工时喉咙受过伤。”
　　 我没见过老吴，不便插言。后来跟周兵在一起聊阿远借钱的事，他告诉我阿远离职时跟老吴吵了一架。阿远工厂资金始终周转不开。三万五万要借，三千五千也要借。我和周兵不怕他借，到期直接从货款中扣除。张士相很怕他借。阿远喜欢结交新朋友，我们私下窃笑，他那是在发展下一个借钱目标。
　　 “我感觉你跟老吴相处得还不错。”我说。
　　 “我的喷锡厂老吴有七十股。启动资金都是他借入的。他这样对我，可能因为我帮他开车时，有次遇到打劫，我救过他的命。还有，有个竞争对手贿赂我，要我偷客户资料给他。我都告诉了老吴。所以有次吃年饭时，他对着一大桌亲朋好友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说这话时阿远在场吗？”
　　 “在场。说实话，因为老吴有钱，他那帮亲戚朋友都想占他便宜。占不到便宜就胡闹。那时做采购的是他舅兄，每月贪污索贿一万多。做饭堂的同学，每月贪污几千块菜金。阿远做业务时内外通吃。这些都是老吴老婆查出来的。”
　　 “老吴到底有多少钱？”
　　 “这个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有三个门面房在出租。每月租金有五万吧。他的电子厂五百多人，估计每月能赚一百多万。我们这边每月二三十万。”
　　 “那也算是有钱人了，”我笑着说，“你哪天介绍我认识一下，看看我能不能跟他做点线路板，也好沾点光。”
　　 “这个容易。我哪天带你一起去深圳就是了。”
　　 周兵带我去深圳见老吴，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
　　 半道上，他边开车边跟我说老吴请人杀了一头羊，为庆祝电子厂关门。
　　 “为庆祝工厂关门？”
　　 周兵忍不住笑了，说：“阿远以前不是说老吴没人情味吗？原来他出来作事时，借了老吴十万块钱一直没还。老吴老婆追他还钱，他跟老吴说再等等，老吴没理他。阿远很生气，就在老吴客户那边说三道四的，还到处去告老吴工厂超时加班、偷税漏税什么的，搞到老吴烦了，就把电子厂关了。”
　　 “这样损失很大的。有钱人就是任性。”
　　 “我也有好事要庆祝。”周兵说，“喷锡厂老吴退股了。七十股只要七十万，我还可以分三年还他。”
　　 “祝贺！这样你差不多白赚了三百万。”
　　 “差不多吧。”周兵说，“前不久他住院切除胆囊，人改变了很多。”
　　 我说：“阿远要是知道这事，会不会发疯？”
　　 “阿远这个人，怎么说呢？大家都是老乡，能帮忙肯定是要帮的。但他的想法很奇怪。他认为亲戚朋友只要混得比他好，就要无条件帮他。不帮他就是做人有问题。他就盼着人家出事。你不要跟他说我的事。”
　　 “你交代了我肯定不说。”
　　 “小心！”我惊恐地大喊一声。
　　 但还是喊晚了。一辆人货车从我们右侧强行超车，我们的车在剧烈的震动中，轰然一声，撞上了左侧的护栏，车尾被后面跟过来的车撞得稀烂。万分幸运的是，我和周兵在这次事故中，都只受了轻伤。
　　 那晚的羊肉没吃成，老吴也没见成。
　　 到现在，我还是没见过老吴。阿远去年因为打残了老吴被抓进去了。这事我有点惭愧，是我没忍住将老吴低价转股给周兵的事跟他说了。这可能是压倒阿远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可能是老吴跟他讨债时，他一怒之下打残老吴的一股隐形导火线。张士相前天跟我说，周兵近期要回老家建别墅，他打算跟他一起去玩，顺便看看老吴。老吴残疾后回了老家。我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去，但面对周兵有点难为情。张士相又提醒我：“老吴现在破产了。我们去看他，每人打算给他五千救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