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使你留意过坐在船头眺望河面的花青，你一定会觉得她是可爱的。
　　 黄昏的光晕朦胧着残霞映照下的河面、草滩、树影以及花青穿着深蓝花色薄袄的身形，温存出一种圆润的、恬淡的、浓烈的、深邃的、和谐中又暗藏玄机的、驳杂的美。无风的黄昏，河水也变得慵懒，不言不语的，就像船头的花青，内心里翻涌着五颜六色的情绪，却只留给这大自然一双深潭一样的眼睛。花青的脸被暮色修饰了棱角，那骨感突兀的方块晕染出几分圆融，不仅没有了往昔左突右撞的气势，反而因着晚霞的光影，粉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怯懦的，有些退缩的红意来。
　　 河滩上的白鹭捕鱼归来，它们三五只错落而立，或吻颈，或埋首，或远眺河面，一如花青。只是花青委实算不得白鹭，她哪有白鹭的那份清丽与闲情逸致？她是一只鸬鹚，一只业余的、但更加忙碌的、黑羽凌乱缺少油活之气滋养的鸬鹚。她得了空就往水里钻，以填饱她那永远也无法填满的嗉囊。她不是无法吞下她的战利品，而是不能吞下她的战利品。她瘦长的脖子上勒着一条无形的，也是她永远也无法忽视的绳索。
　　 “嘘——”一声算不得叹息又不能说不是叹息的声响撞击在堤岸的白杨树叶上，轻悄悄的，像是一片叶和另一片叶偶遇时的寒暄。又一片枯卷的树叶跌跌撞撞地直坠下来，在斜坡上翻滚，迅疾得仿佛要擦出火花。花青已然是一片蜷曲的枯叶了，她已经七十八岁，背驼，腿弯。但花青不愿做一片匍匐前行的枯叶，她拼着老命挺着她的驼背，提着气极速迈着她的弯腿，高昂地活在她以为的不屈和信念中。
　　 河面的最后一抹霞光也散去了，初秋的寒意并没有驱走花青的目光，她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一颗硕大的田螺雕塑，木然的，有思想的。
　　 “姆妈——”秋生把地上的杨树叶踩得吱嘎吱嘎响，“别个肚子饿啦！”
　　 花青应该是不想回头的吧？不然，为啥过了老半天才回过身来呢？
　　 “别个饿了！”秋生站在堤坝的腰眼上，用脚踢着杨树叶。秋生称自己从来都是唤成别个，好像他真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好像他是一个把自己活成别人的人，又仿佛他在以自己的躯壳，活着别人的人生。
　　 谁个晓得活赳赳的秋生会突然疯傻掉呢？花青生他那会儿，吃了多少苦头呀！她和一说话就吭哧吭哧老半天的男人石柱逃荒一般地躲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湖滩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也不管被勾破的裤管，也不管划胳膊、割脸的菰草。月亮是给那些风花雪月的情人们点上的蜡烛。那烛光只管能否为浪漫情愫增光添彩，哪想过有这么一对惊慌失措的夫妇也需要它的照拂呢？不过，明朗夏夜的湖滩也是诗画一般的美，夜的隐匿被纤毫毕露，可怎奈何两颗早已无暇视物的心灵？他们除了一个奔跑的念头已经再也想不起其他，再也看不见其他，以致那遍身尖细小刺的鸡头米叶呀，一不留神就被明明没长眼睛却愣是要装出眼睛功能来探路的手摸上了。疼吗？当然疼。但单手抱肚蹚水的花青压根就感觉不到，她只感觉到肚里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脚。她太开心了，开心得忘乎所以。她欢悦地对屈身一蓬蒲草侧耳凝听的男人说：“这小子踢我了，这小子踢我了。他欢跳着呢！捣蛋着呢！”
　　 “你，你就确信那是个小子，就，就一定是个小子？”男人一急起来，舌头就更不利索。
　　 “肯定是个小子。”花青宛如手握着确凿的证据一般。
　　 其实那段时间并没有谁来抓花青去结扎，但花青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她不想好不容易怀上的龙种有个三长两短，她和石柱把五个女儿撇在家里，躲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湖区，一看到有三五结队的人靠近，抬腿就跑。
　　 村干部刘志是有恩于花青的。刘志找来石柱，说：“五个娃娃了，你不能再生了。我且不说你是在违反国家规定，在犯法，孩子多了，你也养不活呀？娃们跟着你们不是造孽吗？”
　　 刘柱坐着矮凳，手放在曲尺着的大腿上，不住地搓：“又，又有了。”
　　 “几个月？”刘志问。
　　 “仨月多。”石柱说。
　　 “照了没？”刘志不觉压低了声音。
　　 “没，没……”石柱结巴起来，“花青说这回，这回不，不同……”
　　 刘志沉默了。
　　
　　 二
　　 花青真是个人见了人怕，鬼见了鬼愁的主。放眼整个北垸，就没有她不敢叫板的人。花青又要去找刘志扯皮，石柱怎么拉都拉不住。
　　 花青在刘志家门口跳着脚板骂：“有种你出来呀？做个缩头乌龟算么事？你还当干部呢，你没那能耐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刘志的女人菊桂听不过去，冲出门来：“哦，这时候你冇得吃的就晓得找我们家刘志了？叫你不生你偏要生！当初若不是我家刘志顶着，你会有秋生？你哪里晓得人的好歹唦！”
　　 “我不管，我只要刘志给我个答复。我娃儿们是不是北垸人？是北垸人为啥就不能有田？”花青理直气壮。
　　 “我家刘志是个神呀？他能改变国家政策呀？你不是有本事生吗？那你就有本事养啊？你自个没了本事，抱不动冬瓜还来怪冬瓜秧子啊？”菊桂可不怕花青行横撒泼。
　　 “我只晓得一根草一根露水！我家娃儿们要长大，他们一日冇得吃的，我就来你家吵一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莫欺负我家石柱老实！我家石柱怕事，我可不怕！”
　　 石柱到底还是没听花青的，彳彳亍亍地尾随而来。石柱一来就拉花青回家，花青猛地一摆胳膊肘，男人打了一个趔趄。石柱又对着菊桂作揖：“嫂，嫂子，别，别跟这婆娘一般，一般见识。刘，刘志哥对我的好，我都，都记得。您，您大人有大量，不，不看僧面看佛面。”
　　 刘志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刘志对石柱说：“柱兄弟，你来了我就和你说几句。你说咱村哪个角角落落不是有名有姓的？但凡我有点法想我还能忘了你？”
　　 石柱哈着腰，一边点头一边又去拉花青。花青恨恨地看看石柱，又看看围拢来的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骂将起来。她骂石柱，骂自个的爹娘。她骂石柱窝囊，骂爹娘狠心把她嫁给了一个窝囊废。
　　
　　 三
　　 石柱生平做得最像样的事就是为花青出了在河滩里刨食的好主意。六个娃娃两个大人一共八张嘴，全靠那四个人的口粮田，如何能吃得饱穿得暖？最主要的是，花青还想给秋生攒点后手——攒学费，攒成家费，攒房子费。
　　 石柱说：“秋生还只丁点大，想那么远干嘛？”
　　 花青说：“都像你，没个打算，脚踩西瓜皮过日子，滑到哪里算哪里吗？我可不能让我家秋生被人比下去。”
　　 年轻的花青个头不高，却是个扎实能干的人。农闲时的花青几乎不和村里的妇女们扎堆纳鞋底，绣枕套。她只忙着喂猪喂鸡，另带吆喝她家老牛一般的石柱下河。他们旱季下河撮螺蛳，撮虾米，汛期摇小船在河里铺网，下卡子。花青连村里的小沟小渠也不放过。花青提着铁锹满村找能挖到蚯蚓的地方。蚯蚓挖回来，三两条地用稻草缠在柳棍上，放在竹篾壕子里做泥鳅鳝鱼的诱饵。花青总在晚饭后催促石柱去沟渠里下壕子，每天在麻麻亮湿漉漉的清晨去收壕子。花青看着倒腾在桶里的活蹦乱跳的鳝鱼泥鳅，难得地对石柱舒爽地笑：“你说，要不是我们那会儿逃荒，哪晓得这许多捕鱼的路数呢？还是咱秋生聪明，福气好，在娘肚子里就晓得为我们指一条生财的路。”
　　 小时候的秋生多招人疼呀！就算他读书并没得过奖状，但他乖巧呀！他晓得给撮螺蛳归来的花青石柱拿板凳递茶水，他晓得把鸡窝里的鸡蛋归置在条桌的抽屉。他有什么不晓得呢？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他要回来帮花青石柱做事，他说他长得比大大还高浑身是力气。可是花青是让他长大回家卖力气的吗？凭什么人家的孩子就能梯坎样一级一级地从小学爬到中学爬到大学爬出北垸，她的秋生就不行？可是，秋生就不行！秋生在临近第二次中考的那段时间，假放得特别勤。那段时间的秋生好像格外离不得花青。花青早起去收渔网，秋生竟然起得比花青还早。
　　 花青说：“秋儿呀，怎么不多睡会儿？昨晚你半夜才熄灯呢！”
　　 “我睡不着。”秋生说，“姆妈，我和你一起去收鱼吧？”
　　 “我们秋儿懂得疼姆妈呢！”花青很开心，“现在姆妈还不用秋儿疼。等秋儿将来考上学做了官儿，姆妈就啥也不做，只坐着享福，享我家秋儿的福呢！”
　　 那段时间的秋儿可消瘦呢！读书是比犁田还要辛苦的活计吧？花青可不敢让她的秋儿累着，她得多打几个鸡蛋，让秋儿好好补补身体。可是，那天秋儿为啥要摔了蛋碗呢？那满地金黄黄的蛋饼可是她花青的心血呀？花青记得那是秋生的第三个初中三年级，那一年春天的油菜花开得格外浓艳，那一年村里的土狗疯了一般的爱往花田里蹿，那一年的秋生突然就浑身上下光溜溜地站在油菜花地里，叽里呱啦，手舞足蹈。
　　 秋生就这么平白无故得了菜花疯。得了菜花疯的秋生一到菜花黄的季节就嘴里叽里咕噜的，一路跑一路脱衣服。他把衣服握在手里当玩意儿甩，衣服扭成了麻花，花青的脸，花青的心也扭成了麻花。
　　 看了多少医生啊，抓了多少药啊！可秋生的病依然隔三差五地犯，也不管是菜花黄还是小麦绿。花青想尽了法子也想不出该如何让秋生正正常常做人。花青向供在条桌正中的菩萨打躬祈祷：“不能继续读书也行，不能下田种地也行，让我花青养他一辈子也行。老天爷，我不求别的，只求能让秋生健健康康做人。”
　　 刚开始秋生疯病一犯只会围着北垸疯跑，再后来就越跑越远，但幸好他并不会因为疯气而失足。北垸紧靠北河的北岸，北河是深而阔的，常常会有鸣着汽笛的货轮经过，秋生一旦掉进去，是有去无回的。
　　 疯跑的秋生屁股后头时常会跟着一班少不更事的小毛孩，他们看稀奇古怪一样盯着秋生，围着秋生笑，像一群嗡嗡嗡地绿头苍蝇。秋生拿衣服甩他们，驱逐他们，毛孩们就捡泥子扔秋生，泥子里有时会和着瓦屑儿，砖渣儿，落到头上就是一个肿包的石子儿。
　　 花青守不住疯跑的秋生，她用绳子捆着他。缚在门边，秋生把大门拽得嘎吱嘎吱响，只差卸了门板；缚在堂屋的木梯上，秋生把木梯拽得倒塌下来，把条桌砸裂一个大坑。花青看着差点一分为二的条桌，余悸难消，心里叫着：“阿弥陀佛，还好没有砸到我儿。”
　　 那天花青想把秋生绑在后门的泡桐树上，却被秋生挣脱了。挣脱了束缚的秋生发了狂，他抓花青稀疏的花白头发，一抓一绺；他的重拳雹子般地下落，花青被砸得青红紫绿。石柱颤颤巍巍举着草叉过来驱赶，秋生才放过花青，落荒而逃。举着一柄木制的草叉走了几步而已，石柱却是气喘吁吁。他的腹水越来越严重了，长期下水劳动沾染的血吸虫要吸干他全身的血了。
　　 花青说：“未必我下水的次数比你少啊？我怎么就不得血吸虫？”
　　 花青的话让石柱觉得往日花青骂他的窝囊并没有错，他的确是无用的。
　　
　　 四
　　 秋生认得回家的路。秋生每一次回来，头上身上总会多出好几处肿包淤青。花青在秋生落家的第二日总会拿着砧板和菜刀，绕着村子谩骂。她炸裂着喉咙，喷吐着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她每骂一句就把菜刀在砧板上“叨叨叨”地剁，面容扭曲的，咬牙切齿的，像是要斩杀什么，又似要吞噬什么。
　　 孩子问大人：“秋生姆妈在干嘛？”
　　 大人赶忙把孩子的耳朵捂上。他们说：“别听别听，听了可是要不得的。秋生是个可怜娃，你可不能欺负他。”
　　 “我不欺负他，我还给糖他吃呢！”孩子说。
　　 秋生跑得最久的那一回是他即将要娶媳妇的时候，那一年，秋生三十有二，花青整七十。
　　 那几年秋生的病情一直很稳定，稳定得像个正常人。花青很开心，就到处张罗着给秋生定亲事。
　　 花青的要求不高，秋生的婚事很顺利。眼看着日子将近，秋生很兴奋。有人怂恿秋生偷出新姑娘的照片，大家争相传阅。准新娘大大方方地站在照片里笑。有人指着准新娘的大龅牙打趣秋生：“秋生哟，这么丑的媳妇啷个要得哟！打个啵都要先亲牙齿再亲嘴，隔河渡水哟！”
　　 秋生一听，可不得了，丢了照片就顺着北堤跑，那一跑，就跑了近两个月，跑掉了媳妇儿，跑进了精神病院。
　　 那一回，花青发动姑娘女婿帮忙找秋生，贴寻人启事，在电视台里打广告，最后还是刘志带来的消息。
　　 刘志对卧在病床上的石柱说：“镇上打电话让我去认人，我看了，是秋生，瘦得脱了相我也认得是秋生。我去看了那个精神病康复医院，设施齐全，服务也好，就让秋生在那里呆一段时间，对大伙都好。”
　　 “谢谢，谢谢刘志哥。”石柱说话都有些吃力的模样，“不要，不要让花青那婆娘晓得。”
　　 但花青怎么会不晓得呢？她一得了消息就扑向刘志的家。她一掌推开来拦她的菊桂，伸手来抓刘志的脸，破口大骂：“刘志你个老东西，你还当是以前看你耀武扬威的时候呀？啊？你个下野的干部，凭什么多管闲事？谁给你的把握当我的家？你还我儿，还我秋生！我家秋生掉了一根头发我都不得依你，不得依你！”
　　 现任支书刘承德来劝解花青：“婶子，婶子，听我的，听我的哈。这回真不怪我志叔，是我给镇上打的电话。我拍胸脯保证，保证尽快帮您把秋生接回来，不少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