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二梭与白面瓜（2）》一文里，写到作为妻子的侯兰兰央求丈夫的情人，目的只为给丈夫送鞋传话。明明知道情人见了丈夫会怎么样，但她还是央求了。白面瓜呢？明明知道马家人侯家人都恨她，她就是管不住相思的心。
　　 兰兰呢？在做出那样的决定之前，她哭了一夜，天明起来她还是装作是欢乐的。她洗了脸梳了头，她还在脸上敷了粉，额头上的留海还是用沾了水的梳子梳的，她还在哭肿的眼皮上拿捣烂的桃叶敷过。她还跟马家人说：“二梭是个有志气的，老爷们就得干大事，他干了大事之后一准会回来。我不吃不喝地给谁看？我得该什么样是什么样，我要回娘家拿鞋样子做针线了。”
　　 可是兰兰没回娘家，她是去求告白面瓜的，自己的男人发着疯地要当兵，自己却要找丈夫的情人诉说，这其实很让她为难。她已经看出来了，即便没有鞭打官兵的这一节，或者说，即便官道上没过队伍，二梭也会生出别的事来，也会跟豁豁媳妇纠缠着，也会干出个事来让所有的人都吃一惊。兰兰看得透亮亮的，在新女婿走进洞房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二梭是从心里不要她的。兰兰的心是千碎万碎的了，就在想好了要见豁豁媳妇的那一刻里，她还在心里跟自己说：“兰兰你认了命吧，人家要肯帮你说话，人家还是你的恩人哩！”于是，推开栅栏门的侯兰兰还甜甜地叫了一声“婶子”，还想笑出声来，还想说她来只是串门玩。
　　 这应该是一个遭人嫌弃的新媳妇，面对丈夫的情人时所能表现出的最大能量了吧？这还不够，当白面瓜问她马二梭是不是又使了性子，她竟然急着为丈夫分辩：“二梭一点儿也没跟我犯别扭，二梭知道疼我，二梭还给我舀了洗脸水。”
　　 白面瓜没点破她。“说吧兰兰，婶子不笑话你，二梭夜里上你的身子了？”这时候的兰兰才哇地一下哭了，哭着还拿手撕扯自己的嘴。说：“不那样俺也不嫌，毕竟找男人是过日子呢。可是，二梭他不搭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啊婶子？”好在兰兰强忍着不哭了，先是拿手在腿上掐，又把手指放到嘴里咬，掐着咬着止了泪。“婶子，我结记二梭，我明明知道二梭不稀罕我，我还是想他，还是忍不住。婶子，你能给他送个包袱吗？包袱里有一双鞋。”
　　 白面瓜也拿手掐了自己，掐的是腿，然后她抱住了兰兰，她不想让兰兰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你占了人家的丈夫，你还要人家当恩人，你白面瓜还是个人吗？你逼得人家舍着脸来求你，你逼得人家心碎了还要装欢乐，你白面瓜的心是铁疙瘩啊？此时的白面瓜只有发狠地掐自己，直到掐出血来，直到掐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松开。
　　 （“亲娘哎，你到底是说了。兰兰你来找我，那我就是个大脸的。好了，什么也不说了，我立马就去找他，我给他送包袱送鞋，我还要把他的心掏出来画个兰兰，他要不听我的，我就拉着他见官！”兰兰跪下要给白面瓜磕头，说：“婶子，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只有这几句空话。兰兰没脸了，求了婶子又难为了婶子……”白面瓜伸着头向外边望风，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抓过兰兰的手往自己腿上按，压着声说：“摸到了吧，银元！婶子有钱吧？”）
　　 银元是占了她身子的官兵给的，她把银元缝到裤子里，银元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现在还想不出银元的用处，她不过是要告诉兰兰，她一定会帮兰兰完成心愿。
　　 （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出的栅栏门，临到要出胡同口了，兰兰又站下，说：“婶子，你见了二梭千万别说我是哭着找你的，你就说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就说我天天在家乐呵呵的。我还要回娘家拿鞋样子。我还要把爹娘伺候得好好的。”一句话又惹得白面瓜落了泪，望着兰兰的背影骂二梭，骂的是：“二梭子你个狠种，二梭子你个傻熊，天底下哪里再找兰兰这样好的媳妇去？这一次见了，我非把你的心安到兰兰身上不可！”）
　　 这就是《运河湾》为一个男人安排的两个女人！
　　 白面瓜真去了战场，她是顺着派饭兵的马蹄子印找的，她娘家在西庄上，她不想走西路。东边是运河，她也不想过河。想了想，捆绑二梭的官兵出了村口好像是往西南走的，她也往西南走。大约走到太阳偏西，白面瓜果然又看到了骑在青马上的派饭兵，她扬着手拦住了他。“小兄弟，你认识马二梭吗？不行，我得先见胡副官，胡副官一准知道马二梭在哪里。”
　　 胡副官果然把白面瓜领到了阵地上。
　　 （马二梭是趴在壕沟里的，壕沟里还有十几个土脸，十几个土脸都是抱着枪打盹的，只有马二梭爬着往沟沿上探头探脑，他还把沟里的手榴弹往沟沿上摆，摆了一大片了还摆。胡副官抓了一个土坷垃砸到二梭身上，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团的新兵英雄马二梭！看到了吧，人家都打着盹等饭呢，他等的是冲锋是厮杀。看来，我提拔他当排长太对了，原来的排长就是为了给他腾空儿才死的。马二梭，快把你的个野驴脸擦干净，我要给你个惊喜！”
　　 马二梭对白面瓜的突然出现表现得十分冷淡，好像他根本不认识她，又好像知道她会到阵地上找他。他说：“你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你当是串集头子喝胡辣汤啊？我还给你搬个凳子不？”
　　 白面瓜怔怔地看着二梭，仅仅几天的时间，二梭就不是先前的二梭了。二梭变了，变得冷漠，变得不近情理，变得像牲口不像人了。但是，白面瓜一点儿也不觉着奇怪，好像她受人之托来到阵地上，就是为了听他喝斥，看他耍横的。她说：“二梭，家里人惦记你，兰兰叫我……”
　　 二梭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说：“我不认识你，我也不管什么兰兰不兰兰。走，我现在就送你到路口，顺原路，半夜就能回到家。”）
　　 白面瓜走了吗？没有。为什么没走？因为下雨了，下的还是大雨。即便不下大雨，白面瓜也不会马上回去。她是受人之托来到阵地找情人的，这个情人她不想当了，她要成全苦命的兰兰，你想想她会走吗？
　　 （白面瓜是被二梭推着搡着离开壕沟的，推着搡着离开阵地，他送的并不是原来的路，后来他在岗子下边的一个死角里站住了。岗子下边的死角里有一蓬半人高的沙打旺，沙打旺旁边，是稀疏的一扎多高的茅草。二梭恶狠狠地站在白面瓜面前，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女人，他的眼睛里还闪烁着野狗一样的凶光。一双坚实的鹰爪一样的长手伸伸缩缩，先是在失了形的裤线上抓挠着，后来那双手就不知道该放哪里了。突然，那双手变成了狗爪子，狗爪子抱住了白面瓜，接着就把她扑倒在松软的沙土和稀疏的茅草地上）
　　 阵地上的二梭走了，紫云寨的二梭又回来了，他还是喘着驴一样的粗气。白面瓜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说我知道你刚才是做给别人看的，你说狠种话恶毒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你一说不认识我，我就知道你是把我刻在心里了。她说：“我觉着咱们分开快一年了，想想才七八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二梭你坐起来，你别光想着解我的腰带，你别光想着脱我的裤子，你得听我说一句话。我要说的还是兰兰……”
　　 马二梭会让她说兰兰吗？白面瓜会非说不可吗？一个战场上死过几次的男人，一个冒死受托的女人，这一会儿里他们最想做的是什么？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