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认识的鸟，是燕子。老祖宗给我家留下了三间草房，堂屋没有吊顶，檩子、过梁裸露着。顶端的那根檩子的南侧，始终有个燕子窝。当我家后院菜畦里，长出嫩绿小草的时候，我家南院凉晒衣服的铁条上，就会有两只燕子蹦跳着，叽喳着。它们忙活着，叼来草、泥、麻，修缮原来的窝。它们又给窝里絮草，委窝下蛋，孵小燕——小燕在窝边伸着金黄的小嘴，叽叽叫着，嗷嗷待哺。两只大燕子嘴衔小虫，闪电般飞进飞出。我站在灶台边，拍手望着，大小燕子视而不见。
　　 看来燕子是恋旧的，是重感情的。上百年的老屋，堂屋漆黑燎火。第一年选在这里搭窝，从此就不离不弃，这让我们全家都很感动。我后悔认不出它们，没记住它们。
　　 给我触动最大的是不能打燕子，更不能吃燕子，否则会瞎眼。大人们说，小孩子传，严肃而神圣。我们小孩们，好像从看到燕子那天起，就知道这个命题。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因果关系，没有人叫真。不能伤害燕子，天经地义。我们坚信不疑，遇到伤害燕子的行为，我们立即制止，相互提醒。这比任何不成文的公约，效果都好。打麦场上空，黑压压的燕子低空盘旋，几近人的头顶。扬场的叔叔大伯们，宁可把木锨拐弯或停下，也要给燕子让出空间，生怕碰到他们。这可能也是燕子一般不怕人，不躲人，不忘老房东的原因。
　　 燕子的一大优势是飞行能力强，它们是典型的夏候鸟。每年秋后，它们要飞行一两万公里，到澳洲等热带地区，春天再飞到北方。为了生活的这种长途飞行，艰苦卓绝，没有钢一般的意志和铁一般的翅膀，绝对不行。山谷之中，波涛之上，那不断变化队形的燕队，绝不仅是亮丽的风景线，而是生命的进行曲。它们拐弯最快，最敏捷，在雨天可照样飞翔。那黑亮并闪有蓝光的翅膀，像两把利剑一样，可斩断狂风，斩断风雪。这或许是它们对付天敌的拿手锏！
　　 麻雀，是家乡最多，最“狡猾”的鸟。它们对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最忠诚，对它们飞翔嬉戏的这片天空最信赖，是家乡的长住“居民”。这么多人掏它们的鸟蛋，用筛子、夹子、粘网、弹弓子捕捉它们，打它们，它们就是不走，死死地恋着这块土地，死死地赖着这片天空。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一棵大树上，一会儿扎进一片谷地里，蹦跳着觅食。玉米秸垛，麦秸垛，电线上，草房上，到处都响着它们明快的叫声，闪着它们土灰色的身影，眨着它们机警的小眼睛。它们貌似专注地吃食，但一旦有人近前，它们便突啦啦四散而去，还不时回头张望。好像和我们捉迷藏，逗着我们玩。
　　 反侦察能力，反捕捉能力如此之强，还身披大地一样的伪装色，我们逮住他们的机会还是最多。一是逮它们，没有任何打燕子瞎眼之类的说法，不受任何限制；二是它们太多，空中地下都是，而且一年四季围绕着我们；特别是三，它们可以烤着吃，让我们解馋。所以，逮麻雀，烧麻雀，伴随了我们的童年。
　　 最有诱惑的是烤麻雀。将麻雀用泥裹上，放在烧火的灶膛里，就放心地烤吧。个把小时，泥被烤糊了，变色了，拿出来砸开，毛没了，肉熟了。去脏去头摘骨头，肉不多，但真香！难怪古人说，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在院子或野地里，找几块砖搭个临时小灶，找几根玉米秸或木棍点着，把麻雀放在火里，翻个烤，也是一个吃法。几只下肚，我们的双手黑了，嘴唇黑了，肚子充实了。麻雀的这两种烤法，类似后来吃到过烤串和黄泥鸽子。怎么如此神似？
　　 用来烤吃的麻雀，大都是从窝里掏来的。老房子的房檐，两根椽子之间，蚁噬风蚀，就有洞穴，精明的麻雀，早已选中，据为己巢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麻雀们也沉入梦乡。我们两三个伙伴，按早设计好的方案，拎个凳子，拿把手电，找准白天老有麻雀飞进飞出的地方。往洞里一照，嘿！老老实实的一窝。麻雀虽醒，但在强光之下，早不知东西里外，乱叫着团在一起。我们小手一伸，四五只麻雀就地被擒。一晚上，可掏四五个窝，获二三十只麻雀，第二天近午，就开烤了。
　　 掏鸟窝，有一个风险，手伸进鸟窝，大都是毛茸茸热乎乎的。但有时，突然摸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摸到的霎间，这个物件还在掌中蠕动。我浑身一颤，立时起一层鸡皮疙瘩。是蛇。它是趁麻雀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去，和麻雀共眠。它的目的不是这几只麻雀，而是雀蛋。雀蛋，可是蛇的美味佳肴。麻雀的繁殖是很快的，窝里，经常有蛋。蛇是吃麻雀的，但这条精明的蛇，为了长期吃到麻雀蛋，放弃对这几只麻雀的吞噬，让它们持续为自己产卵。看来，可持续性，也是动物的理念。我生怕惊动了这蛇。它万一勃然生怒，回头给我一口，我将如何是好。为此，我们在伸手之前，总要认真侦察麻雀的四周、身下，是否有绿色的东西蜷伏。好在，我们家乡这里没有毒蛇。但我现在也没有明白，聪明的麻雀，明知蛇是自己和天敌，明知自己所产之卵，陆续成了蛇的美味，被吞进蛇腹。它们为什么还不弃此而去，另觅安全之所呢？
　　 冬季雪后，用鲁迅笔下闰土的办法，也可引诱麻雀上钩。但这样的机会太少。弹弓子，能打下麻雀的机会也太少。它们眼观六路，你在树下拿弹弓子，还没有瞄好，它们早有站岗放哨者叽喳一声，全跑掉了。大批捕捉麻雀的，是用粘网。在麻雀经常出没的地方，找适当的高度，把粘网拴在两根高大的树干之间。主人就离开这里，到别处轰鸟了。一网下来，几十只、上百只不等。当然，上网的不一定全是麻雀。网主兼收并蓄，宰吃或者卖钱。那时还没有禁止捕鸟的法规。看到那么多的鸟落入粘网，被粘鸟人胡乱地揪下，扔进口袋，我有时也心中颤抖。
　　 再一种常住“居民”是喜鹊。这种鸟适应性太强了，比麻雀要更胜一筹。不管是公园还是路旁，在那杨树、槐树、梧桐、银杏，甚至柳树的高高的树杈上，总可以看到毛楂四射的鹊窝。特别是在冬季，树叶落光了，树顶的喜鹊窝却坚固地悬挂在树杈上，任雨雪吹打。这是生命的风景，这是希望的坚守！我们没有捅过喜鹊窝，大人们不让，说喜鹊是给我们报喜的，破坏它们的房子，会遭报应。但有时大树被风刮倒，或放树时，喜鹊窝不得不随树干一同倒下。这时我们近距离看到，外表张牙舞爪的喜鹊窝，里边可是整齐、光滑、宽敞，喜鹊夫妻住进去，一定是幸福舒适、恩爱有加的。
　　 一般的候鸟，只吃昆虫、蚊蝇之类，但喜鹊作为长住“居民”，吃食就杂多了。夏季多吃昆虫，冬季则以草籽、谷物为主。当然，到了夏秋，桃、杏、梨、李啊、苹果啊等水果，喜鹊那尖锐的嘴巴，也会光临。喜鹊的飞行区域非常宽阔，田间地头，河流湖畔、草地树林等，我们都可以看到它们忙碌而沉稳的身影。他们的个头大，翅膀宽，耐力强，可以在高空连续飞行很远很远。
　　 喜鹊和乌鸦属于同科，身子以黑色为主，油黑油黑，一尘不染，像燕子一样，也偶尔闪出金属的光泽。但它的腹部和双翅中间，分别有三处白雪一样的羽毛，整个身子黑白分明，简洁漂亮。总给我以神圣威武、凛然不能侵犯的感觉。它们在树上栖息，看到人们近前，总是有点绅士般地高贵地离枝，不慌不忙地飞转身子向别处飞去。绝不会像麻雀一样，如临大敌，慌不择路地作鸟兽散。
　　 这可能与它们在长期地与人相处过程中，不但从来没有遇见有人捕捉它们甚至烤吃它们，认识到人对它们崇敬，甚至臣服有关。国外对喜鹊的认知，不太清楚。至少在国人之中，历来将喜鹊视为一种吉祥之物。历代古人，赞喜鹊之诗不下几十首之多。最能点其要领者，当属宋代赵琥《题喜鹊栖树》一诗：
　　 梳翎刷羽立主柯，不落人间小风罗。
　　 一点通灵良不谬，檐头报我喜还多。
　　 这把喜鹊超凡绝庸，自由翱翔的生活态度，概括地栩栩如生，淋漓尽致。同时，告知我们，鸟有鸟言，兽有兽语。喜鹊的消息灵通，没有半点差错，它居高临下，喳喳一叫，我们自然好事连连。和人类如此相通的鸟，我们崇拜唯恐不及，何尝还有加害之理？
　　 画鹊兆喜，更是早已成为国人习俗。不但历代画家大师挥毫泼墨，画尽喜鹊万种风姿，赋能喜鹊象征各种吉祥。就是民间，也将不同数量的喜鹊，赋予不同的内涵。将喜鹊同梅花、古钱、獾等不同事物联系起来，表示不同的美好意向。如让一只喜鹊登在傲雪的梅枝之上，寓意喜上眉稍；两只喜鹊对叫，表示喜相逢；一獾一鹊，多用于新婚燕尔，象征欢天喜地；四只喜鹊出现在同一画面，自然是四喜图了。这和“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诗所描述的四大喜事，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喜鹊因之有“喜”字为名首，因之叫声优美动听，因之形象端庄典雅。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不仅是只飞鸟，而是一种文化符号，被人们由衷敬重。
　　 猫头鹰，给我的印象，是一种凶悍的鸟。它个头大，羽毛厚，弯嘴利爪，两眼放光，那羽毛也特殊，黄中有黑有白，夹杂着蓝绿。它并不总出现，但每看到它，就会让我产生惊悚之感，我生怕它向我俯冲下来，用它的尖嘴啄我的小脸。我家的南门口，有一棵四十多米高的榆树。我看到一只猫头鹰，有时落在这棵树顶上，鸟瞰四周，有时好像故意朝我家院里多看几眼。我就避开它的眼神，躲进屋里。
　　 有一个特别瘆人的说法，更让我对猫头鹰产生了无名的恐惧“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说只要它冲哪家笑，这家就会死人。它的高兴，是以死人为前提的。这只猫头鹰栖居在我家那棵大榆树上的时候。我就细心地听，默默地祈祷：你叫吧叫吧，千万千万别笑！庆幸的是，几年里，它光临过几次，都没有笑！
　　 后来知道，猫头鹰是食肉禽类，特别喜欢腐烂肉质。他的特有功能，可提前准确捕捉到人的死亡信息，它即将获得美味，自然大笑。那时还没有实行火化，有的小孩子夭折，就往烂人岗一扔。猫头鹰们真的可以美餐一顿。后来又知道，猫头鹰是老鼠的天敌，它捕鼠的本领比猫、比黄鼠狼都更胜一筹。它没有任何伤害活人的记录。我对它，就转为敬佩、爱惜了。
　　 啄木鸟，我们叫鹐凿木，先是从小学课本上认识的，印象良好。我们那不多，偶见一只。这种鸟好像喜欢独来独往，个头虽不小，但出入低调，不好张扬。它来时，往往选择一棵老树，双爪抓住树干，用嘴“嘚嘚嘚”地敲着树干。它靠回音判断里边是否有虫子。它是树木忠诚的医生，坐诊与出诊相互结合，而且不收任何费用。自然界的生物链条，就这么严谨地衔接在一起。佩服造物主的伟大。
　　 在我所有认识的鸟类中，小柳叶，也叫小柳豆，是最弱小的一种。它比蝈蝈大不了太多，浑身绿色的羽毛，两只褐色的小腿，线儿一样。它往往在夏秋时节出现，抖着翅膀，穿梭在浓密的杨、柳、榆树之间。它柔弱地如同病态，但飞起来颇有精神。它没有任何攻击性，飞得也并不快，它的唯一的自我保护功能，就是它和树叶一样的羽毛，在任何一棵树上栖息，它不动，就很难看到它。但它不能不动，它要喝露水，它要逮蚊蝇，它要学着麻雀、燕子的样子四处飞翔。它就避不可免地暴露在我们的视野之内。用弹弓子瞄准射它，是我们夏天中午最有快感的事情。因为它小，因为它高，谁能用弹弓子、泥球打到它，谁就显得手艺高，有本领。它成了我们的靶子，比赛的标的。玻璃球大小的泥球、旧听诊器的皮管子，几十米高的树梢，能够把它射中，力量早是它小小身躯不能承受的了。于是，它掉下来的时候，已经肠肚破烂，惨不忍睹了。我们一点用处没有，鸡、猫、狗，倒是得了一点意外收获。
　　 现在想起来，那么弱小无能无助的小鸟，让我们打得体无完肤，也是造孽！些许的欢乐，代价是生命，尽管不是同类，也是后悔莫及。
　　 布谷、老嘎、窜儿鸡等等，还有很多很多，都是一提起名字，就感觉亲切的鸟儿，无法一一写到。在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光里，它们定时来，定时走。筑窝产卵、啁啾鸣唱、捕蚊逮蝇，田野里跑，天空中飞。树梢上、青纱帐里栖息小聚，给我带来了无数快乐，是我那时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
　　 城市里不见这么多的鸟，我现在经常回老家，也远远没有小时候那么多的品种了。但它们的身影、它们的声音，却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