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单位回到家，照例喷洒酒精，清洁外套，处理口罩。疫情不断，人人戒备森严，做好自身防范是必须的。推开门，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妻子在厨房忙活，整个房间里氤氲蒸腾。我看见陈瑞松已经到了，正和其他几个老同学在桌子前面搓麻将。他是温州皮鞋佬中的一员，尽管“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该活的人还得活下去，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只是，多日不见，陈瑞松好像又胖了一壳，天天听说他打了乒乓打羽毛球，看来效果也一般。
　　 我们五家老同学，约定一起吃新年酒，已经持续二十五年，大家轮流做东。我们都是乡下过来的，十几个关系密切的同学，搞了个群，叫乡下人进城，专门筹备商量半年一聚事宜。今年疫情严重，密度减少了一半，但过年一聚少不了。今年轮到我家，因为疫情关系，我们踌躇许久，最后经过反复评估，还是决定在家里摆一桌，人数限制在十个人，我儿子肯定不愿意参加，至多临时出来，和叔叔伯伯打个招呼，就躲进他的书房打游戏。往年都会邀请他们的孩子，但政府有规定，尽量减少聚会，人数不超过十个人，就干脆借此理由，省了孩子们的饭。他们都已经长大，有在澳大利亚学证券的，有在香港读金融的、有在上海四大会计所做会计的，在伦敦读美术研究生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更何况他们就是在温州，估计对参与父辈聚会也不感兴趣。
　　 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看见饭桌上有白斩鸡、墨鱼、鲜虾、大闸蟹、鳗鲞、水果和蛋糕。妻子正在厨房忙乎，我赶紧推开厨房的玻璃门，向她致敬：“寿星婆辛苦了，等会儿敬你三杯。”
　　 她从雾气中抬起头来，解下口罩，露出满脸笑容，和口罩压出的皱纹：“你这人，就是嘴巴说得好听。”
　　 慰问过妻子，我走出厨房。正在麻将桌上坐庄的陈瑞松看见我，招招手：“我们食客都到了，你这个主人去哪里了？”
　　 他站起来，扑通通推开眼前桌椅，忙不迭地递烟开饮料，说：“大校长辛苦，我们过来给你们拍拍马屁搞搞闹热。”
　　 他平时就爱玩这些噱头，故意搞笑让大家开心。陈瑞松的妻子笑：“阿松这人，真爱反客为主，人家还以为你是家长呢。”
　　 陈瑞松正色说：“其实也差不多，我们的户口，都还在他们家呢，他们迁去新房，我不就成家长了吗？”
　　 当年大家刚毕业不久，都住在单位集体宿舍，集体户入不了。在这帮同学里，我是最早买了计经委集资联建房的，又是学区房，大家的户口都落实在我家，方便孩子读书。看着陈瑞松挺着小“将军肚”走来走去，我想如果现在对人介绍他曾是浙江大学化工系高材生，恐怕谁都会摇头表示惊讶。对这一“光荣历史”，他总秘而不宣，有时还特意摆出一副大老粗的豪爽架势来遮掩，似乎大学毕业生身份在生意场上真会露怯叫人轻看似的。
　　 我洗过手，到客厅坐下，问起他今年的生意，他淡淡一笑：“不瞒老同学说，今年生意难做，只赚了一辆路虎。说起来，去年还可以，拿几十年的积蓄，在置信广场买下六百多平方米的办公楼，合租给公司。今年鞋革市场拆迁搬家，明年在新坦场说不定会有新起色。”
　　 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但是我知道他买楼是真的，听他在同学群里抱怨过，但愿当他是矫情。生意人是个很好玩的物种，反话正说，正话反说，只是表达方式问题。不过，他还是个痛快人，有事不会藏在心里，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他是个贼灵精怪的人，高中毕业后，他考上大学，1987年毕业后，分配到市郊某化工厂。干了几年，见工厂情况越来越差，他与几个同事跳起来要求承包，后来又停薪留职，与当兵病退回家的妻舅，合股在水心开了间皮鞋工厂。后来又以妻子的名义，在来福门皮鞋市场开过鞋料铺。他灵活的头脑帮他生财，有一年听说单是女式棉皮鞋一款，就让他赚几十万。他喝了酒，便喜欢搓麻将，幸而财权掌握在妻子手里，倒也影响不大。
　　 说话间，另外一个同学，李婵上来了，她丈夫手里提着四个购物袋。她一身漂亮的服装，淡妆轻抹，倒叫我一下子认不出来。我问李婵：“纺织厂那边有没有催你回去？”
　　 她一笑：“你也是老了，我都已经办过退休手续了，退休工资有四千多块，还是可以的。”
　　 我笑：“年底忙坏了吧？”
　　 她说：“还好。不管贫困和富裕，过年都需要买点过年货，有钱的买好一些，没钱的少买一些，买便宜一些。所以还是有生意的。但是今年有个特点，今年政府号召尽量不流动，少流动，外地过来的打工人在原地过年。单位歇得早，外地人在温州工作的，本来就不多了，今年他们更是早早置办过年货，所以十八那天我就歇下来了，虽然是暖冬，我也干累了，老早就想收摊了。”
　　 “明年什么时候开张呢？”
　　 “正月初七八吧，讨个彩头。”
　　 我说：“今年温州服装日子还过得去吧？”
　　 “那当然，好多人赚煞。不过是我们自己人在这里说说，在外边不好说，传出去又说我们吹牛了。今年花样多，质量又好。要倒的人老早都倒了，能爬起来的也自然可以爬起来。现在政策稳定，大家做生意心也定，自然赚钿就会好。”
　　 我说：“稳稳当当地做生意，还是有前途的。”
　　 “你女儿在伦敦都很好吧？能回来过年吗？”
　　 “她回不来，只能留在那边。伦敦疫情也紧张，现在上网课。她现在也左右为难，想回来也难，英国疫情严重，出行更危险，还是待在屋里安全些。我们也一再提醒她少出门注意防护。”
　　 “我们只能祈祷疫情早日结束，回到正常生活学习中来。”
　　 “谢谢校长关爱哈。”
　　 王正通坐在麻将桌边，托着腮帮子微笑听我们说话，我问他：“你还看书吗？”
　　 他也笑：“有时看的，看些国外进来的鞋样书，帮我阿舅儿打几个新鞋样。现在他和意大利设计师那边联系很密切，老外的脚型和中国人的毕竟不同，比如平脚板，凹脚板，所以要注意调整一些细节。不过，我不甘心这样小打小闹，我还是想有机会搞个大一点的企业。在别人墙间角做生意总不是个阵，还是要有气魄的。你说是不是？”
　　 “练字还在练吧？什么时候有空，给我写几个字好吗？我准备裱起来挂到新房里去。”
　　 “只要你看得上，我就给你写。写什么好呢？”王正通笑嘻嘻地说。
　　 陈瑞松在边上听着，伸过手来，重重拍我的肩膀：“正通字好，随便写什么都好，就写吉祥如意，大展宏图好了，校长到现在还不愿意退二线，不就稀罕这个吗？哈哈哈。”
　　 “我认真给你想想。”王正通做人向来认真。
　　 陈瑞松还是不甘寂寞：“我跟你说，你给他写李鸿章的对联好了。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米，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寿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可为地上神仙。横批是天天快乐。”
　　 “干嘛写对联？写一幅字，给我挂在书房里，写什么，我想好了。长抱春风，其地人怀咏修竹；不随暮日，此情自可托幽兰。”
　　 “不错，不错。但是我跟你说，对王正通这种人，你别有太大期望值，你要盯着他，他很健忘，刚才我打电话给他，通知他准点过来吃饭，想蹭他的车，谁知道，他以为我是请他出来打乒乓球，说正要吃饭，七点到。你看他这人糊涂不糊涂。”
　　 王正通拂着满头白色短发，哈哈大笑：“老了老了，昨天晚上还想到，今天到你家吃饭的，今天却忘记了。”
　　 陈瑞松开始闹腾：“开饭，开饭，我有低血糖，你别把我饿晕了。我如果晕倒了，就要打120了。”
　　 大家都笑：“你这么胖，低血糖，说给谁都不信。”
　　 陈瑞松很委屈：“就是嘛，我也认为，一定是仪器出问题。”
　　 我听见电梯响，就故意说：“好，不等唐志远了，谁叫他们家永远迟到。上海人就是这一点讨厌。”
　　 “谁说我们家永远迟到？谁讨厌我们上海人？罚酒三杯。”门口传来唐妻爽朗的笑声。
　　 “正好说到你们。快打开健康码，给我们检查一番。谁知道上海过来的人，身体健康不健康。”陈瑞松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马上开始闹腾。
　　 “健康的，健康的，上海几千万人口，才查到几个人阳性，概率很低了。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把病毒带给你们。”唐志远还是原来那种认真诚实的性格，给大家做解释。
　　 但他妻子就不这样了，她声音爽朗，一点也不认输：“你们有点过分了吧。小区门口，已经壁垒森严，量体温，看健康码。到了你家，还要查健康码，早知道，我们就不过来作客了。”
　　 大家哈哈大笑，七嘴八舌，真开心得过年似的。
　　 “你以为，你们不过来，我们会很害怕吗？一个人多一口，就把你们的份子吃掉了。”
　　 “不过来作客，你们能吃到这么新鲜的海货吗？做梦去吧。空运的海鲜，毕竟不如我去东门头水产市场拿的货。”
　　 “那是不是说，我不给你们看健康码，就没资格吃你的海鲜了？好吧，你们看吧。”同学之间，就是这点好玩，不管怎么说，都不会真的生气。但说归说，他们还是拗不过陈瑞松，拿出手机拨弄，给大家看了浙江省健康码，又看上海市健康码，大家半真半假地看了，品评一番。
　　 “都看好了？老唐，打包，我们带回家吃。”
　　 免不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多年的老同学，已经接近五十周年，席间，少不得又是反反复复，怀念少年时代搞笑花絮，然后问我，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到底是不是五分之二，在我的装疯卖傻中，大家端着杯子互致祝福，宴会在对我的偏科嘲笑声中顺利结束。这是个保留节目，如同每年春晚，李谷一老师的《难忘今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