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二梭与白面瓜（4）》一文里，写到两个人最终没做成那件事，完全是因为阵地上的突然变化。那时候，即便马二梭的腿没被自己砸伤，即便白面瓜自己把腰带解开，他也身不由己了，因为这时候他接到了组建青龙敢死队的军令，而且是马上执行！
　　 阵地上的瞬息万变，在生死场上的两个年轻人心里，各自都留下了难以泯灭的遗憾。自愧对不起苦命的托付人兰兰，却又因此惹怒了暴躁的情人，白面瓜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那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只念昔日旧情的军人马二梭呢，他恼恨的竟然是冒死跑来传话的白面瓜。而那一会里，一个人心里想什么，是爱还是恨，是惋惜还是心满意足，统统都不重要了。甚至作为个体的生命，也变成了跟这个人无关的、只属于战争的符号。
　　 战斗是突然打响的。
　　 四个人的身上还挂满了手榴弹，怀里抱着的是炸药包，后背上绑的也是炸药包。走出庙门时，四个人都变成了彪形大汉。二梭又看到了白面瓜，白面瓜手里还抓着两把洗净了的地梨，这使他十分生气，奔过去要拿脚踢她。说：“你怎么还没回去，我们打仗你跟着掺和什么，住上瘾了是吧？滚！”白面瓜弄出一脸的委屈样，说：“我原本是要走的，胡副官非要我留下来看你们当英雄，胡副官还要我回去学学你们是怎么当英雄的。哎，你们怎么都把脸糊成青萝卜了，这有什么讲究？”胡营长举起了手枪，手枪在空中划出一个冲锋的姿势，二梭拧着脖子又朝白面瓜瞪了一眼，恶狠狠地又说：“等着，回来我揍你个四脚爬！”
　　 白面瓜愿意听这一句，因为马二梭说的是“回来”，只有马二梭能平安回来，她宁愿让马二梭打个半死。对于白面瓜来说，情人活着回来，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最大眷顾。这样的念头最后变成了不顾自己的生死，这样的念头使白面瓜对恐惧浑然不觉，对炮声枪声喊杀声浑然不觉，有一阵子她竟然跑到阵地前沿，而对胡营长的呵斥同样报以浑然不觉。
　　 中央军的阵地上枪声大作，子弹比任何一次都密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用来掩护青龙敢死队的。四个人先是串成蝣蜒串爬的，爬到一少半距离时，对面的机枪阵地上发现了他们，跟着就是一阵子贴地皮扫射。四个人改变了队形，由头脚串串改成两人并排，后排以手榴弹掩护前排，接着前排再原地掩护。但是，当青龙敢死队运行到距离高大的明墓机枪阵地还有一百多米时，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前进了。手榴弹几乎没起多大作用，趴着投出的手榴弹只能带来烟雾，他们也想借着烟雾前进，但坟地上突然间又多了两个暗火力点，两个暗火力点打横扫射，而明墓里边的重机枪完全可以不理会他们。后边跟过来的连队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掀掉脑盖骨的士兵连一声哼哼也没发出来就死了。更让二梭恼怒的是，得才和黑豆也挂了彩，他自己腿梁骨上的伤口还疼得豁豁的。还有，四个人身上只有五颗手榴弹了。
　　 四个人趴到一个弹坑里，弹坑离坟地已经很近了，坟墓里有人尿尿，尿是呲在砖墙上的。二梭拿手指指南北两个火力点，又示意麻五把剩下的三颗手榴弹分给得才和黑豆，他哑着嗓子说：“咱们四个人分到三下里，得才你对付南边的，黑豆你对付北边的，我和五哥炸正中间的明墓机枪。我把话挑明，谁爱生什么法生什么法，炸不掉机枪就把自己炸死！”
　　 得才和黑豆爬出弹坑，二梭从身子底下拉出炸药包，说：“看出来了吗五哥，咱俩得先死一个，不死一个就别想完成任务。你留在这里别动，我带着炸药包往前爬，爬得不能爬了我就炸。记着，我只要一炸，你立马趁劲把炸药包送上去。记着，炸药包着了你就打着滚儿闪开！”
　　 白面瓜望不见青龙敢死队了，即便她那一会里听见马二梭下了死命令，即便她从马二梭的命令里听出了死的呐喊，她也毫无办法。马二梭的死命令是下给同村人麻五的，没上战场之前，马二梭几乎没跟他说过一句正经话。
　　 麻五摇着头拉住了二梭，他说：“兄弟，咱们本来是一个老祖宗，你喊我五哥是应该的，那我就以大充大了。你别嫌我啰嗦，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兵，我不想当兵，是小舅子侯登仓逼着我来的，他还是想着夺回老宅里的官地。现在你听五哥一句话。我不想办屙血的肮脏事就夺不回官地，要想夺回官地还得再办屙血的肮脏事。我不想再活着回紫云寨了，我得当一回英雄，我得让三个儿女亮了声地哭爹。我成不了事，她们要哭爹，我那个小舅子也不会叫她们哭。你不能死知道不，你有个媳妇，还有个相好的。你还没有儿女，你死不起。你明白了就得听我的，我要上去了，二梭兄弟！”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