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雪夜(散文)
一
黄昏,雪来了,扑簌簌地落,明净而透亮,无声又无息。雪真好看,她是天空开出的花,开了谢,谢了开,开了千万年,历经沧海桑田,始终纯美如初;她是白云的女儿,情怀浪漫,风情万种,无怨无悔地爱上了冬天,嫁给了冬天,大地是她的洞房。
巷子里偶尔有挎着竹篮的中年妇人走过,篮子里有几个白萝卜,碧绿的萝卜叶露在篮子外。雪落在萝卜叶上,一半绿一半白。雪花落在妇人的头上,妇人的头发一半白一半黑。
人家的门半掩,瓦上渗出缕缕炊烟,如雾缥缈,被雪衬得些许黯淡。炊烟缓缓升腾,雪花直抵大地,炊烟与雪相拥,在天空下跳着优美的探戈,西风奏响着缠绵而欢快的乐曲。
夜色席卷大地时,巷子里空无一人。鸡进了鸡笼,“咯咯”地叫。猪吃完猪食,躺在稻草铺就的地上,幸福地打着呼噜。猫趴在厨房的角落里,眼睛滴溜溜地转。
外公在厨房里做晚饭,做的是萝卜丝泡饭。经霜的萝卜,格外清甜、爽口,切成丝,用猪油炒,放水,倒入剩饭,用小火慢慢地煨。不久,有香气袅袅飘入堂屋。
我和哥哥、姐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写作业,闻到萝卜丝泡饭的香,越发地饿。我边写边不时看外面,期待雪不要停,下到明天才好,就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了,那真是冬日里的幸福时光。
外婆穿着厚实的灰色棉袄,带着咖啡色的毛线帽子,气定神闲地坐在垫着破棉絮的竹椅上,脚下搁着火笼,里面的炭很少,微微的暖。为了省炭,外婆每次直到炭将燃尽,才肯加一小块炭。
外婆瞅着外头,自语:“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好兆头。”看我不专心,便说,“认真点,你妈供你读书不容易,到时候不会读书,没工作,就种地去,有你的苦头吃。”我赶紧低头,认真地写作业,可是心却停留在满天的雪花里。
当外公吆喝吃饭的声音传来,我们飞快地冲向厨房。二哥很兴奋,冲在最前头,边跑边嚷嚷“吃饭了,吃饭了,饿死了”。他每次吃饭都这样,好像饿了三天三夜。
一大锅萝卜丝泡饭搁在圆形的铁架上,热气翻涌,香气跳跃。炉灶上的火还在燃,灶上放着一砂锅的水,用来洗碗、洗漱用的。我们围着灶火,吃着热乎乎的萝卜丝泡饭,就着豆腐乳和酸菜,无比痛快。
饭后,寒意加深。母亲烧了炭盆,放在外婆的房间里。我们兄妹围坐于炭盆之间,嬉笑打闹。母亲在厨房里切猪草,发出“笃笃”的声响。外公和外婆围着火笼,坐于一边,时而含笑看我们,时而低声絮语。
有人在院外大声喊母亲,很快声音消失了。稍后,母亲进了房,手里捧着三个地瓜,说是秋梅娘给的。母亲把地瓜交给大姐,让她放在炭盆里烤给我们吃。我们欢呼雀跃。
地瓜埋在滚烫的碳灰里,我们眼巴巴地瞧着,盼呀,等呀。二哥最是猴急,不停地说“熟了,熟了,可以吃了”,老想用火钳去夹出地瓜。大哥总是拍一下他的手,斥道:“急什么,还没熟呢,你想吃生的呀。”二哥就不敢动了,在家里,他最怕大哥。
终于等到地瓜熟。外公、外婆和母亲都不吃,我们每人分到半个。剥开焦黄的外皮,露出金黄的地瓜瓤,颜色喜庆,看着欢喜,甜丝丝的香气填充着清冷的空气。烤着炭火,吃着烤地瓜,那个冬夜,格外美好,格外温暖。
九点左右,外婆要关大门了,我假装帮外婆关门,趁外婆不注意,溜到门口。雪还在下,青石板白了,瓦白了,门前的树也白了,不由激动,盼着雪下个三天三夜,封住路,就可以不用上学了。除了对面金婶家的门半掩,左邻右舍的门都关了。我左看右看,东瞧西瞧,很兴奋,恨不能现在就跑到雪地上去,堆个雪人玩,滚个雪球踢一下。突然后脑勺被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外婆的笑骂声从背后传来:“冷不死你,还不进来。”我吐吐舌头,赶紧进屋。
木门缓缓合上,在最后残留的一丝门缝里,我看到一朵朵雪花孤傲地在天地间飘扬,像一只只灿烂的蝴蝶。
二
雪下了三天三夜,向晚时分才停。
檐下的冰棱又厚又长,如山尖,如怪石,又突兀,又峭拔。门前的水沟被厚厚的雪覆盖,松松的,软软的,如云一般,又似白糖,让人想拈一点放进嘴里。走廊上的水龙头自入冬就已凝固,被厚厚的冰包裹,待天气转暖,冰雪消融,才能喷出潺潺水流。窗外的松、地上,皆白,那么素淡,又那么明亮。九宫山陷入一个纯白的世界里,人在这个世界里行走,身心仿佛也被雪洗涤了一般,一呼一吸间都是清冽的气息。
多么寂静的冬夜,旷世的静。山上的人廖若晨星,大多数人的都下了山,去了山下的县城、乡镇、村庄,那里有他们慈爱的父母,有他们温暖的家。九宫山冬天太冷,人们待不住。
整个政府大院只剩下我一个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汪——汪——汪,尖锐而高亢,越发凸显雪夜的静。
白天,春花还在,同事小革也在。白天,我和春花在一起烤火,烤栗子吃,聊天,织毛衣,绣鞋垫,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饭,春花煮了小鱼干炖干豆角、油豆腐焖大白菜,好吃极了。有春花相伴,沉闷的冬日时光有了滋味。上午,小革和财政所的小甘还在政府的场院里滚雪球,打雪仗呢,笑声飘出很远,因为他们,寂寥的政府大院有了生气。
中午,小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孩子发高烧,很厉害,小革眼圈瞬间红了,急着下山,雪下得太厚,班车不走,小革就走下山,好在他的家就在门票站,两个小时左右应该能赶到。小革让我晚上关机。我所在的单位——有线电视台,是九宫山政府创办的,因为政府资金有限,设备不齐全,到了晚上,是要关机的,次日一早再开,否则设备容易损坏。平日都是站长、志敏和小革三人轮流关机。关机,要到半夜十二点以后,关早了,用户有意见。
有线电视台在政府大楼后面的一栋小楼里,一楼是食堂,有线电视台在二楼,占据了四间房,与我所住的政府大楼相隔不过五百米。只是九宫山冬天的夜,人太少,又那么晚,这段距离也不免让人惴惴的,好在有春花在,晚上她会陪我去的。可是下午,春花的大哥开着越野车上了山,接她下山,说家里有事。当春花走后,我沦陷在无边的孤独里。
往窗外看去,外面的路灯亮了,暗暗的,黄黄的。前方的几棵松树挡住我投向工会休养所大门口的视线,但能看到一堵院墙,上面积着一溜雪。院墙里是一排低矮的房舍,一间房里有灯,给我些许的安慰。
守着炭盆,心乱如麻,电视不想看,书也不想看,想着夜半三更,还要一个人去关机,心不由“突突”地乱跳。盼着停电,停到明天早上才好,省了关机之忧,如此我就可以早早上床,四平八稳地睡大觉。又想,不如不关机算了,又担心造成设备故障,承担不起。我也可以现在去关机,就怕有人向领导投诉。我甚至异想天开,期待一个青衣仙人踏着白云,披着雪花而来,教我一个法术——我只需坐在屋里,就可以掌控机房的设备。
突然“啪”的一声响,把我从复杂的思绪里震出。撩开窗帘,往窗外看去,原来是一根松枝被雪压断,掉落在雪地上,我松了口气。这样的夜,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感到无比紧张。
三
终于等到十二点,我从浓重的困倦里挣扎而出,恹恹地换上厚厚的棉服,带上围巾和手套,左手持一根木棍,右手拿着手电筒,鼓起勇气打开房门,浓烈的寒气往脸上扑来,我的心如鼓点般敲响。深吸一口气,我大声地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平时我只喜欢唱情歌,只是情歌太缠绵,不适合这样的雪夜,我觉得这首歌很鼓气,有镇邪之效。
快速走到楼道下,我把脚狠狠往地上一踏,感应灯亮了。这时,洗手间的门突然“砰地”关上,惊天动地地响,惊得我的心要跃出嗓子眼,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把棍子挥舞得呼呼作响,大声嚷道:“何方妖怪,哪里逃,吃俺小女子一棒!”然后继续大声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个句子的节奏感强,力量充足。
到了场院,场院没有围墙,远处的山谷显得幽深,悠远,神秘,梦幻一般;左前方的几家休养所一片黝黑,深不见底的黑;右前方的一排雪松像一排诡异的黑影,一切在雪光下显得如此凄清,瘆得慌。我小心地踏在雪地上,雪没过膝盖,我的双膝有点发软,想跑,又怕摔跤。不时回头看,生怕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此时不敢唱歌,一唱,寒气从嘴里长驱直入,肠胃无福消受。我把棍子横着,搁在肩膀上当屏障,为我提供一点可怜的精神支撑。
到了小楼,食堂的大门敞开着,似一个阴森森的黑洞,欲吞噬一切。楼道的灯坏了,手电筒的光微弱,能照到的地方十分有限。突然,有一团软软的东西爬到我的脚上,惊得我像被烫了的猫似的跳起,我大叫了一声“妈呀”,然后传来几声“吱吱”响——是老鼠。我气得把棍子在地上一阵乱捅,没想到竟然捅到了老鼠的小身子骨,老鼠很快一命呜呼,到西天极乐世界报到去了,我不小心成了打鼠英雄,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咚咚地往二楼跑,我用棍子把楼梯的铁栏杆敲得叮叮咚咚地响,以震慑老鼠、蟑螂,看谁敢来。
开门,开灯,机房里的灯光如星星似的闪,关闭了总闸,不由释然,觉得自己似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返回时,竟然没有那么紧张了,突然豁然开朗——有什么害怕的?害怕都是自己吓自己。重新踏在雪地上,我往天空看了一下,竟然发现有月亮,弯弯的,几缕白云萦绕在月边,真是好看。月伴着雪,如绿水伴青山,美得让人折腰,此时我想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此时我想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心里哼着采莲曲回房,历经此夜,我觉得自己变得强大了,有了抵御孤独的勇气和能力。舒心钻进被窝,滑入深沉的梦境。在梦里,月光下,雪地里,春花在挥剑,我在跳舞,她挑起雪光的光芒,我舞动月光的浪漫。
四
今夜,站在城市的高楼上,我俯瞰楼下芸芸众生。
车流不息,人声扰扰。灯闪闪地亮,尘霾妖媚地飞,空气里充斥着汽车尾气的味道。一切都是热烈的,躁动的,世俗的。我渴望一场大雪横空飘来。我相信,雪能覆盖一切,包括尘霾,噪音和尾气;我相信,雪会让城市趋于安静,让人心抵达安静。
只是,自离开九宫山,此后的人生旅途上,却未遇到过一场雪。
雪夜于我而言,从此变成记忆里的一个片段,书本里的一个词汇。那些在雪夜里的记忆却从未消失,它隐匿在时光的缝隙里,总会在每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悄然溜出,温情呈现。